噼啪的爆竹声响远远从室外传了进来,显然已经到了新年除夕之夜最热闹的时分。 ?可就是这般喧嚷嘈杂的气氛,那股阴森的鬼气竟也越的清晰明显。
“又不安分了。”仲林波皱眉望向室外某个方位,显然在场并不是韩离一人察觉到了这股鬼气。
“韩大剑客说是对尉署大感兴趣?您是大司马驾前的第一得力之人,而我们也是由大司马着意创建的祀陵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一切都不应该瞒您。”时寔对韩离用上了敬称,却少了前番因牵涉故人旧友而产生的亲近之情,反而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恭顺之态。“况且,韩大剑客还有这般神奇的力量,有些事,或许还需要韩大剑客来指点一二。”
韩离对时寔,包括另几位祀陵尉尉官态度上的变化了然于心,不管那吴平先前盛情邀请自己来参加这个新年晚宴是出于什么企图,但现在他们却都把自己看成了大司马派来的使者,对此,韩离无意解释,也知道解释并没有什么用,只能说这是一次巧合,巧合到连自己也觉得他们的误会顺理成章。然而这也无妨,无论自己是源于上古神兽的现身说法,还是伏魔之士的耳提面命,甚或就算是受任于大司马的巡察探视,目的总还是相同的,哪怕妖魔从此真的遵从了和议,再不滋扰人间,可人类终究还是要有防范抵御之道的。
“不敢当,只是对本朝唯一的伏魔官署好奇罢了。如果现在方便的话,不知能否让韩某一窥玄虚?”韩离索性接着时寔的话头,莫测深浅的回道。
时寔和仲林波对视一眼,又对吴平暗自示意,这才微笑着转向韩离:“韩大剑客既是有意,我们自然惟命是从。这样,此间的年饭继续用着,我带韩大剑客略转个一圈,只是看个大概。不耽误新年欢愉。”
时寔对韩离伸手一示,莎儿对此没什么兴趣,就陪着洽儿留在了席上,颜皓子总之也没饮酒食肴的雅兴。正感无聊,自然旁若无人的跟了过去。
“诸位先用,我等去去就来。”时寔向同侪们点了点头,只有他和仲林波两人一左一右出了厅堂,作为引路的向导。其他人都没有相随同行,看来各有职司,井然有序。
直到韩离的背影消失在院落幽深的暗影中,娟儿才收回了小心翼翼悄悄注视的目光,无鳞把她的神情举止尽落在眼中,心下有一些苦恼,又有一丝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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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在空阔的回廊中踢宕作响,周遭阒静的黑暗与灯火通明的正院大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耳中还能听到远方传来的爆竹声声,天空中绽放的烟花却根本难以照亮这里的分毫。
不过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韩离可以看到一幢幢坚实的屋舍像碑林般向前铺展,而那股阴森的鬼气也越来越浓重了。
穿过了一进又一进,就在韩离觉得嗅到了什么奇怪味道的时候,最后一扇院门被仲林波推开,蕴凫的暗光从院门开启处透洩出来,刹那间,韩离就从这暗光中感应到了玄灵的气息。
气息来自于院落中央一枚巨大的犀角,那团暗青与琥珀色融合的光芒仿佛给犀角镀上了一层流彩,韩离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定鼻中嗅到的奇怪味道也同样是这犀角散而出的。
“都说犀照通灵。但我们用的是另一种方式使其散光芒,足以镇邪辟祟,很有效。”时寔伸手抚在犀角之上,手心中现出一股紫气。与犀角的光芒混糅在一起。
“关于犀照之说,我倒也听过这个故事,不是说前朝大将军峤牛渚犀照,致为水怪所侵,而后英年早逝的么?怎么?贵署也用了这个法子?”韩离说的是在朝堂内流传甚广的故事,晋人多好鬼神之说。即便大司马向来不信,但对这故事却也是提起过多次。
(按:此为东晋名将温峤燃犀牛渚的典故,《晋书》温峤列传所言,(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峤其夜梦人谓己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意甚恶之。峤先有齿疾,至是拔之,因中风,至镇未旬而卒,时年四十二。)
“韩大剑客认为那仅仅是故事?”时寔目视韩离,“朝廷南渡以来,似此传说不胜枚举,是我通读遍阅,一一印证,固然大半皆为以讹传讹的虚妄之谈,但还有一部分却是确有其事。大将军温峤牛渚犀照便在其列。他并没有学会运用犀角的力量,贸然打开了通往妖灵幻境的通道,自己又没有破御之体来承受幻境玄力的反噬,不明不白的中风病逝。所以我刚才说,犀角通灵,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来挥它的效力。”
时寔举手相示,紫色气华兀自在指间未消:“乃以灵息相引,焕其力,则驱魔辟邪,无往而不利也。”
看起来时寔是个肯于钻研的性格,这在自己见过的所有伏魔道人物中,倒是极为少有,韩离暗自赞许,又有些奇怪:“把犀角置在这里,自然也是为了辟邪除祟了。可为什么这里的鬼气仍然挥之不去?”
一旁的仲林波哈哈笑道:“不是挥之不去,而是这里就是祀陵尉的大牢,不过这大牢可不是羁押人犯的,我们把那些抓回来罪不至死的妖魔鬼怪都关在了这里,先盘审定罪,再留给时先生慢慢研究。至于这犀角嘛,可不是为了祛除他们,只是镇住他们,令他们不敢异动,可比什么狱卒看守都管用。”
韩离一怔:“关押妖魔鬼怪?盘审定罪?用什么律法为他们定罪?研究?如何研究?”
颜皓子听着新奇,还笑出声来:“何需这般费事?妖魔鬼怪什么的,七星盟伏魔道哪个人不是对他们知根知底?便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倒关在这里,当真是官家做派。”
“不然。”时寔很认真的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伏魔之士对妖魔熟悉得紧,可这种熟悉只是基于势不两立的对战交锋,未免一叶障目,难求甚解。我倒是认为,既然要对付妖魔鬼怪,总要原原本本的把他们了解个通透。这才是载循正道。”
时寔没忘记又把韩离的问题回答了:“至于用什么律法为他们定罪,我们是人间官署,自然用的是最直接的法子,吃过人。亲手杀过人的,便是死罪。至于帮凶从恶,视情而定,也不一概而论。”
颜皓子仍然觉得费解:“你是觉得了解通透了,便能更清楚的知晓对方的弱点?这几千年来早就给琢磨透了啊。不过是修炼之宗有别,血灵慕枫两道交集,是故性情不一,修为不一,人间的破御之体,伏魔之士的玄功术法,也都可以伤及妖灵本身,无非就是看谁本事更大罢了,不就是这些吗?我自己就是炼化横骨,成精化人的。我还能不知道我自己个儿?有什么好了解的?”
“好,那我问你,妖灵是如何成精化人的?”时寔的麻脸神采奕奕,似乎很有兴趣和颜皓子辩论下去。
“飞禽走兽,世间万物,身具灵知,乃化横骨……”颜皓子像是在背书一样。
时寔:“何为灵知?”
“灵知就是智慧,彻悟天地之机,通晓乾坤之……”
时寔毫不客气的打断颜皓子:“不过是空话套话,智慧?为什么我见过很多化身为人的妖魔甚至算是愚傻笨蠢的?事实上这是大多数。他们有着远比常人强大的力量和能为,可从智慧上来说,比很多凡人要差得远了。其他的不说,我和甘兄、仲兄几位能从妖魔盘踞的屏涛坞逃出来。难道仅仅是运气好?不觉得那什么鲡妃和虞洺潇的弄巧成拙其实帮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忙?他们自以为设计了一条可以利用我们的陷阱,其实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但结果呢?漏洞百出,这说明他们的智慧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把凡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地步,而他们本就已是妖魔之中出类拔萃的最优秀者了吧?”
颜皓子语气一滞,他以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一点。当然,并不是说鲡妃或那什么阒水三怪愚蠢,但他们的智慧确实没有到远人类的地步,从这个方面来说,那位素以智计著称的虻山千里骐骥和总是自以为尽在掌握的异灵白狐,他们的智谋不也一样有机可趁?对比妖灵与人类力量上犹如天渊之别的差距,智慧,或者说智力,确乎远远没有达到这一程度,不然也不会有许多妖魔以食人为乐了,这是妖魔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说白了,就是吃了人就能像人一样聪明。可这又说明什么?说明大多数妖魔自己也清楚,他们……不够聪明。
“那么,那个所谓具有灵知而成精得道的灵知究竟是什么?不值得好好研究一下吗?”时寔耸耸肩,话是对颜皓子说的,眼神却看着韩离。
韩离像是在经历过辗转坎坷的旅程之后突然置身于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完全踏入了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他开始思考。
仲林波已经打开了院落旁一块好像地窖开口的木板,阴冷的气流在他身前被轻松荡开:“我们这里关着的妖怪没几个,但是鬼灵不少,所以鬼气倒是更重些。真是没想到,你们知道为什么今晚此间的鬼气这般浓重?”
韩离默然摇摇头,虽然他其实就是感应到了那股鬼气才有心现在就过来一探的。
仲林波指指天:“因为人间在过新年,爆竹的炸响,烟花的绽放,这些我们看起来无比热闹欢腾的物事,对鬼灵来说就非常痛苦,他们受不了爆竹和烟花的影响,就像我们难以忍受过分刺耳的声音,或者过分晃眼的光亮。我之前来过一回了,就是为了让他们安静下来。没想到,爆竹又让他们折腾起来了。”
原来仲林波初时并不曾见却是为了此事,韩离忽然觉得有些无稽,鬼灵在人类看来是多么可怕的形态,却怎么会受不了人间已经习以为常的爆竹和烟花?如果这是他们的弱点,岂不是人类已经找到了切实有效的对抗方法?
时寔还有些意犹未尽,一旦牵涉到他的研究便有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鬼灵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知道鬼灵其实就是凡人死去后的灵魂,那么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是风?是雾?是我们呼吸可得的气息?还是放眼恍惚迷离的幻影?为什么有的人灵魂就能留存下来,并且成为鬼灵?而更多人却在死去之后,便如黄鹤杳然,湮没尽逝?”
“为什么?”颜皓子瞠然问,这个胖书生已令他刮目相看。
时寔潇洒的一笑,令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寝容陋貌:“我正在研究,所以……还不知道。”
“娘妈皮的!”颜皓子忍不住用无食的四字真经问候,说了这么多,敢情这家伙是在大放狗屁,尽是虚的。
韩离却相信,既然对方已经想到了这些,必定不可能完全一无所获,而恰恰是这些想法,才更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别开生面,或许,这些真的是以后世人找寻克制之道的关键。
时寔自然对颜皓子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忤,还挺受用的微笑颌:“不过我还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情形,说到对凡人身体上的伤害,妖魔可以毫不费力的把凡人撕成碎片,和猛兽近似,但除非拥有极为出色的法术,他们很难破坏凡人的神智。但鬼灵恰恰与他们相反,没有实体的鬼灵未必可以重创凡人的**,却可以行之有效的迅摧毁凡人的神智。我们遇到不止一则事例了,妖魔控制鬼灵,由鬼灵引诱凡人,令凡人神魂出窍,而后妖魔出手,撕食凡人。”
说话间,时寔也走到了地窖的入口,对韩离和颜皓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尽管这里确实是牢狱,但我不想用那么凶戾的称谓,正如韩大剑客院中所见,我叫这里为犀照院。愿意来看看犀照院里的住客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