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并没有因为战争的结束而变得沉寂,相反,无数氐秦士兵的蜂拥而入使整座城池都充满了荡气回肠的呼喊,他们穿过纵横参差的街闾巷陌,他们穿过残败错落的蔽舍陋屋,却找寻不到任何一个为敌的对手。??
早已千疮百孔,凋破不堪的第五道壁垒,这个人间守军坚持了七天并一直没有落入妖魔手中的地方,将岸躺在枕藉交迭的尸之间,大口喘着粗气,能让一个慕枫参玄并且修为已臻化境的妖灵累成了这样,足见前番战事之艰楚。如果不是妖魔大军的突然离去,也许不出小半个时辰,他也得将尸骨埋葬在这方已经被太多鲜血浸染的土地上了。
他无暇去猜想何以虻山天军会在局势大好之下掉头他向,只是在奇怪为什么自己和他们系出同源,但现在怎么就那么像不共戴天的仇雠死敌?他杀死对方的时候再没有过去对同族的怜悯,而他们对自己,也是恨不能噬肉啮骨的残虐凶狠。
时势迁易,改变了他和他曾经的那些同族们,他只想好好感受一下这还活着的气息,活着真好。陈嵩在他不远处斜倚着一爿残壁,胸口剧烈起伏,这位以枪法武技著称于世的绝代高手也累坏了,和将岸一样,他们都是幸运的死里逃生。
阿夏、阿奇罗、还有丁晓和訾恒,他们都活着,并且在危机立解之后像是失去了支柱一般横七竖八的瘫倒一地。
比较起来,倒是参战时日最久的嵇蕤还能支撑,他所处的地段,全凭悍不畏死的燕国骑士承受了大部分压力,而他和栾擎天要做的,只是保护在吴王慕容垂身边。
慕容垂脑中一阵阵的晕眩,这是脱力和紧张情绪造成的后果,但他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如海浪拍岸般的沉响,这是千军万马才能出的声音,又有新的军队来到这里了。他可不认为穷凶极恶的妖魔之军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到来才落荒而逃的,他只是知道,在己方五千铁骑只剩下数百残兵的窘迫境地下,占领洛阳并守住洛阳的目标恐怕是很难达到了。
栾擎天的脸肿得五官都被挤作了一堆。他和妖兵进行的是拳拳到肉的赤手搏击,从外表来看,他倒像是伤的最惨一个,他努力睁开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线的眼睛,斜望西南。听着那排山倒海的呼喊越来越近。
不过他很快现从残垣碎砺中钻出了一条黄狗,无食哈着舌头,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眼眶里转着莹莹泪花,却不见往常故作惫懒的贼眉鼠眼。
“你刚才死哪里去了?当你小子呜呼哀哉了账了呢。”嵇蕤一步一摇的走了过来,嘴里学着某人的腔调,然而一想到这个人,嵇蕤心里又是一酸,背后的锈剑好像在嗡嗡的作响。¤ ? ?
“我偷偷咬那伙子狗日的来着,这么大阵仗。我帮不上太大忙。”很少见到无食这么情绪低落,但他在最后还是忍不住爆了言必所称的四字真言,“娘妈皮的,短胡子你学他学的一点也不像。”
乾家的都知道嵇蕤在学谁,嵇蕤哑然,栾擎天默默无语,一把搂过了无食,不住揉着他早已结皱打结的脏污黄毛。
幸存的燕国骑士正在识检战场上遗留的尸体,间或看见化成了本相的妖兵尸,便是狠狠喊着鲜卑土语。零落分尸了泄恨,而忽然响起的破空风动使他们凝然一警,抬目看去时却又直了眼。
几个白裙飘飘,仿佛仙女临凡的女子忽然现身。血战之后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自然是心旷神怡的,但素来豪放的燕国骑士们却也不敢造次,这样灵玄清奇的身法,又出现在这妖魔肆虐的战场,必是法力无边的神女无疑了。
奇怪的,这几个女子分明手上还执着别的人。而当先那个形貌好生粗爽的红面胖汉正不要脸的握着身边女子皓如白玉的手腕,哼哼唧唧的站起身来时都不曾放脱。
可杜嫚就这样任他握着,只是将眼光淡淡的飘向了另一处。
“死胖子……”无食眼泪汪汪的,看到来人表情也没有好多少,嵇蕤和栾擎天同时见礼:“二师兄。”沉重的脸上有了些欢喜,二师兄果然没事。
“你们这里打的也很惨,就算我们赶到,怕也难以结阵。”秦嫔扫视着死伤狼藉的战场,可以想见这里经历了怎样的恶战,而她手上拉着的,却是脸色煞白却喜尚有些精神的颜皓子。
“没时间了,俞师兄被个妖怪掳走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去往了我来的地方,平常不在眼下,可现在这般体力耗损,我是来喊帮手的。”甘斐总算放开了杜嫚,“老四老五,跟我一起?”他又注意到了栾擎天像是被人饱以老拳的肿脸,“没事吧?老五?”
“没事,皮外伤!”栾擎天腾的起身,拍拍胸膛,“钢筋铁骨,抗揍!”
“俞师兄?”祁文羽和白文祺已经闻声抢入来,祁文羽一脸焦急:“俞师兄不仅是副盟主,也是本门子弟,没道理我们同门不去相救。”
“还有我,是山藏村吗?那地方我也熟。”丁晓也凑上。
“哈,老丁你就算不应声,我也要喊你去呢,就是那小狐狸犯的事,这家伙没安好心!还有你,臊狗子,你鼻子好,那小狐狸身法高明,还真得你这狗鼻子才能闻出他的味儿。`”甘斐又一指无食。
无食用呜呜声表示了接受,一脸的没精打采。
甘斐同样也看了看在场的众人,表情犹豫了一下:“还以为你们这里情形好点呢,结果和我们那儿一样,也都累脱了形,那小狐狸手底下有两下子,又说不准他带了多少手下,我们自然人越多越好,可别大场面都扛过来了,阴沟洞里翻了船。”
“虻山的小狐狸?倒不曾听说过,不过对付虻山的,你用得上我们。”将岸调息了半晌,现在有了些气力,他和陈嵩自然也不甘人后。
“好!”多了这些好手相助,甘斐再不耽搁。“会飞的跟着我们,耗子受了伤,飞不动了,咱们几个不会飞的只能劳烦紫菡院的师妹们帮忙了。耗子,跟着你姐,回村里救出俞师兄后,你也好好打理打理自个儿……”
“快走啦,再晚追不上啦!”脆生生的女声打断了甘斐的絮絮叨叨。众人这才现,跟着紫菡院女玄士的还有一位青色衣裙的娇俏少女,倒也认得,可不就是覆水庄苑庄主那位千金?
这是伏魔道七星盟的事,慕容垂和他的燕国骑士们插不进嘴去,就看着他们俨然平地飞升的天火流星,刷刷刷的射向了半空。
“等等……”刚刚起飞的祁文羽忽的现身,反转头愕然回望,他看见了远方夜空陡然升起的北斗七星,“是许掌门的信号!”
……
不仅是飞在半空中的祁文羽们。便是还留在洛阳城收拾残局的七星盟幸存者也都看到了,本有两千余人的壮大队列现在只不过三五百人稀稀疏疏的喘息未定,他们仰着头,表情既有些意外也有些隐隐的愤懑。
“什么意思?”德洪道人浑身早成了血人一般,看着远方北斗信灯的双眼就像要喷出火来,“我们在这里拼死相争,他鹤羽门却在做什么?现在倒好,就剩得这几个活人,倒要我们前去增援他们?”
胡二公子悄觑了德洪一眼,却没有说话。他理解德洪乃至整个天师教的心情,这一仗,他的德字辈师兄弟不知牺牲了多少,包括在共盟之会上录名的德修道人。以及曾为时寔看顾疗伤的德方道人,他们都已壮烈战死,凄凄然人死如灯灭,怪不得德洪怒冲冠。
德馨道人未置一词,他是幼天师,纵然心下哀恼。却也不会把这种怨言宣之于口,他在等胡二公子示下,现在副盟主俞师桓不知所踪,如何举动倒是要听胡二公子的了。
眼见五老观天风子带着所剩无几的门人子弟大踏步走来时,胡二公子倒像是看到了救兵一般,且不说天风子是目下城中众人中位分最尊者,便是他毅然领五老观全门留在后路,以必死之心阻遏妖魔之举也已经赢得了诸同道的敬重,接下来如何行动,显然要唯其马是瞻,而胡二公子知晓天风子的为人,这才令他颇感欣慰。
“天风子宿主,这盟主呼援,该当如何应对?”胡二公子故意大声问道。
五老观委实是几大名门中伤亡最惨重的,除了天风子,也就只有天清子、浩轩翁、五一居士以及玄霄子、玄瑸子等寥寥数人了,可天风子却丝毫没有犹疑:“什么如何应对?七星盟同气连枝,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天风子豪壮的宣言引起众人一阵喝彩,有人在喊:“观主视死如归,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听观主的!”
只怕此战之后,盟主之位便要换人了。胡二公子心下暗道,看看火候堪及,众人再无异议,当下朗声宣布:“施放北斗信灯为应,此间即刻往援!”
……
“耍人玩是怎么着?”邝雄目视北斗信灯在上空绽放,几十位力宗高手正跟着氐秦鬼御营做着奋勇争先的冲锋。
“是要我们去洛水之滨,和留守在那里的鹤羽门做前后夹击之势。”况三咕哝着,不过看他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并不介意走此一趟,他们都一样,还没经历到这场惨烈之极的战争。
邝雄迅做出了决定:“那就不等了!乔小哥,劳烦一下你那顺风疾行术帮忙,去洛水之滨,这次,我们做先锋!”
乔夫热烈的回应:“没问题。”
罗老七现了力宗阵形的突然离去,不由焦躁大叫起来:“哎,他们怎么走了?咋也不说一声?”
……
在洛阳城里又一次升起的信灯光芒闪耀的时候,祁文羽止住了欲往同行的身法。
“这是七星盟号令,要我们立即去掌门盟主之处!”
严格来说,甘斐还不算七星盟中人,所以他看不到那如烟花飞曳的信号,杜嫚还是拉着他的手,不过明显有些犹豫。
“那副盟主不是七星盟的事了?”甘斐怔了怔,这事却难不倒他,“这样,祁师弟,那是你家掌门,要不你们两个先跟着大队去,也把咱们这厢的情事禀告了。等我们咱们快去快回,救来了俞师兄,这不也是两不耽误吗?盟主知道了也必不见怪。”
“只有如此了!”祁文羽和白文祺拱手作别,“诸位保重,等着你们带俞师兄一起回来,我们去也!”
回山藏村!那小狐狸想用我那莎儿的死敌仇家来讨好献媚,仔细我不知道么?甘斐心里转着念头,只希望那布奴莎可别真被仇恨冲昏了头,反伤了俞师桓,那就麻烦大了……
光华倏逝,却是飞往了两个方向。
两个方向却又是同样的目的,为了鹤羽门的同袍们,只不过向东的是为了一个人,向西的则是为了一群人。
……
慕容垂怔然的看着惯会降妖伏魔的神人们就这样离去,整座洛阳城好像只剩下这么一小撮还未死绝的鲜卑勇士们……还有那越来越近的呼喊。
天光已然放亮,将战场上的惨景映衬的愈触目惊心。当氐秦飞虎骑的先行人马出现在视线分野的时候,慕容垂才醒觉了事态的严重。
来的是氐秦国大军,氐人的甲胄服色很好辨认,看这气势,其众怕不下数万,可自己这里不过几百久战疲累的残兵,而由伏都王率领的后续大军还远在距离洛阳起码一天一夜的路程上,虽然说氐秦和燕国并没有正式交恶,但并不代表他们在得知眼前竟是大燕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吴王之后,不会有什么擒而为质的想法。
可恼,伐魔之战的壮烈成了镜花水月的虚妄,现在却立即迎来了国与国之间尔虞我诈的争衡现实,慕容垂只能下令:“退出洛阳城,避开秦军!”
……
洛水之滨,刚刚升起的日头现出了朦朦的灰暗之光,然而很快就在天际交界之处泛升了一片望不到边的黑云,倒像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蝗群。
返境心切的虻山妖军必然要从这个距离洛阳城最近的入口进入,而这也正是鹤羽门布阵以待的目的所在,现在,他们来了。
许贯虹凝若山岳,他的喊声在银白山川之间激荡旋绕,回音不绝。
“阵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