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太极殿,除了大体上的轮廓上依稀可以看出昔年晋都宫室的隐约风貌,却早已失去了盛世之时的富丽堂皇,重归故都的晋人虽然尽心的进行了修缮,但也不过使宫室的地板变得更洁净了些,一些临时加上去垂挂在宫闱边的玉制佩饰被晚风一吹,便出稀稀疏疏的啷当轻响。?? ? `只有几个香薰中散出的香味透洩出华贵之气,这是大司马为了今晚的中秋之宴特地取出的最上品西域熏香,嗅入鼻中,淡雅清幽,沁人心脾。
大殿之上的案席陈设却是别出巧思,沿着正中主位,成弧形摆开一圈,却都是面向宫阙之外的方向,也与惯常饮宴席位分列主位两旁的风格迥异。
月上中秋,会饮欢宴,这样的陈设自然方便与宴众人抬头赏月,所以当一众世家的王孙公子们安坐于席的时候,倒是颇感新奇,从位席往殿外的方向望去,便可见到皓月当空,银盘高挂。
谢玄坐在左第六席上,这无疑是对陈郡谢氏地位的肯,左的前几席留给了琅琊王氏的子侄们,而右的前几席则安坐着颍川庾氏、太原王氏的几位公子。在这种世家地位的排列中,韶岭殷氏和荥方安氏却显出了劣势,殷虞被安在了右十余席开外,而与他向来如胶似漆的安婼熙则被安排在了左第十三席上,由于席位是呈弧形开散,二人可算是遥遥相对,倒是那个重伤初愈的北海王氏的三公子王纮,带着尚且煞白的脸色,坐在了右第九席上。
他们在一个月前就赶到了洛阳城,比之按原定路径前往洛阳的贵胄大队也只晚到了两三天而已,那一路的世家子弟们依然保持着优哉游哉的闲情逸致,只顾着声色犬马的赏玩游乐,又哪里知道谢玄殷虞这一路的艰险?便是偶尔听闻了关于广良镇的可怖情事之后,也当作了神鬼志异的荒诞故事,有几个脑满肠肥却又自以为见多识广的公子由是解释。胡虏凶戾,于我神州华夏来说,岂不就是妖魔也似?必是那广良镇遭了胡人洗劫,鄙民胆寒。便以妖魔形容之,这是痛恨胡人之说也。话又说回来,不是说大司马一路势如破竹,胡人闻风丧胆么?如何还有胡人作祟?可见大司马军报多有不实之处。这种含沙射影的论调倒是引起了众多世家公子的认同。每当听到这些,谢玄便是心下苦笑。他打定主意回去要从叔父处一探祀陵尉的虚实,至于那些妖魔横生,逞凶肆虐的真实经历,便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反惹人笑。世人大抵如此,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却对道听途说之词付之一哂。№不过让谢玄意外的是,无论是殷虞、安婼熙,还是那些亲历此事的家丁护卫们。竟也在众人面前讳莫如深,想来都是对妖魔心有余悸,不便宣之于众之故。
当大司马一身玄黑色的宽襟长袍昂步而入的时候,众公子纷纷离席,向大司马趋前而拜。
从称呼来看,似乎众公子之间也多有不同,名谓从大司马、大人、桓公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几个直接喊桓大司马为世叔,阿叔。似是更透着些亲切之意。
桓大司马面露微笑,威严又不乏温和的一抬手:“诸位贤侄免礼,不必客气,安坐安坐。”
入座之前。桓大司马还和几位世家公子寒暄了几句,尤其看到了殷虞,还上前几步,执着殷虞双手道:“亭霖,令尊一向可好?多年不见,可着实挂念矣。”
按辈分来说。大司马算是殷虞爷爷辈的,更是位高权重,这般降尊纡贵的一问,殷虞顿露受宠若惊之色:“不劳桓公动问,家父吃得睡得,最慕前朝阮嗣宗之风,时常山前野下,纵酒放歌矣。”
桓大司马看了殷虞一眼,面上微笑丝毫不变:“好!像阮嗣宗好!志向高远,有济世之怀,来日还朝,还要请泓若一抒胸臆也。”
殷虞深深一躬:“家父敢不从命。”表情虔敬恭顺,直到大司马放脱了他的双手。
……
裾坐于廊下的乐师奏起了雅乐,这代表着太极殿中的中秋宴会开始了。
桓大司马的正中主位正是昔日晋朝先帝的皇座所在,桓大司马在位中谈笑风生,安之若素,却是毫不以为意,一时间殿上巡席敬酒,赞功颂德,好不热闹,侍役进进出出,往各席上添酒加肴,亦是一派忙碌之景。
谢玄恭谨的避席,与大司马共饮一觥,彼此说笑了几句,在大司马继续巡席之后,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宴席居于右位末的十余名黑衣人身上。
很显然,这些黑衣人并不是素来为大司马出警入跸的公府剑客,那些公府剑客此时正环列于大司马主位之后,而且这些黑衣人虽然服色同样尚黑,衣装制式却与公府剑客大不相同,襟摆细削,质地粗劣,更多了些草莽之气。 ?
谢玄奇怪的是,何以在今晚这个王孙公子云集的中秋之宴上,这些江湖草莽一般的黑衣人也得以列席安坐?偏偏自开席后,大司马也从没有对这些黑衣人介绍过片言只语,那些贵胄公子自重身份,也不曾去敬酒攀谈,而这些黑衣人们也绝无拘谨之色,自斟自饮,颇显洒脱,却不知是何来路,这一番看的久了,谢玄渐渐觉出兴趣来,尤其看那端坐最前的小胡子男子,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质。
……
其实夏侯通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自然,他不喜欢这样抛头露面,如果不是桓大司马今晚一再的盛情相邀,他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场合。
听说乾家的那些斩魔士也在附近,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和自己朝过相。可夏侯通自己清楚,虽然自己的慕枫道气息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察觉,但那位乾家的五圣火鸦化人池棠可是和自己一同前往长安刺杀暴君的,一旦现了自己,只要交谈下详加推敲一番,自己虻山陷地的真实身份恐怕就很难隐藏了。
宴席上的气氛热烈,大司马的巡酒还没结束,也许是为了语出惊人之效。大司马只是往他们墨家剑士所在略一示意,也没有过来敬酒,身边颜蚝、郭昕一众心中没事,又感为大司马立了大功。自是放怀吃喝,只有夏侯通几杯水酒下肚,牵动了忐忑心怀,面色竟也少见的红了起来,双眼谨慎的环视殿上。忽的与那谢玄的目光相触,只觉得对方的双眸湛然若神,心下一跳,忙垂下眼来。
此时,侍役正往案席上传菜置肴,好大一盘浇着酱酢的蒸鱼刚刚在夏侯通面前放下,那侍役却伸出手来,在心神不宁的夏侯通手上轻轻一触。
这一触如遭电噬,一股玄灵气流直透脉门,夏侯通浑身一震。霍然抬眼,便见那案前侍役目中闪过一丝熟稔的淡金光色,表情似笑非笑。
“你……先生你……怎么来了?”夏侯通认出此人是谁了,急忙举箸,胡乱吃了几口肴,掩饰内心的震惊,却用传音之法将问话送入了对方的意念之中。
仆役垂退下,就像其他仆役的动作一样,恭顺而谦卑,然而灰蓬客带着笑意的声音却浮现在夏侯通的脑海:
“我只是来近距离看看。跟我一样想当皇帝的人罢了。”
“是那位桓大司马吗?……一介凡夫,又岂能……岂能与先生相比?”
“不必夸我,至少现在看起来,他比我更可能当上皇帝。”灰蓬客的声音渐渐远去。就在夏侯通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却又响起了灰蓬客忽远忽近,不可捉摸的传音:“你不必紧张,在这个宴席上,除了我的人,没有人会认出你来。拿出你的气概,准备接受大司马对你的褒扬,这是你进入他们朝廷官署很重要的一步。”
“是……”夏侯通得灰蓬客提点,顿时精神一振,调整心绪,很快便显得容光焕,当他再次与谢玄注视的目光相对时,就已然很从容的笑着点了点头,谢玄点头相应,遥遥举杯,以为回礼。
……
“闻听桓公一战而下洛阳,阵斩东胡逆王慕容忠;又黄墟设谋,大败东胡援军,诛杀燕国凶王慕容厉,当真战功赫赫矣。”
说话的是琅琊王家的公子王劭,素来为桓大司马器重,也是琅琊王氏中为数不多的与桓大司马亲厚的后辈子侄。这番话都是彰表大司马功绩,算是对大司马敬酒的还祝恭应之词,至于其后何以巨野大败,黄河遇阻,大军班师而还,王劭素性淳厚,自然不会在这个场合不合时宜的问出。
桓大司马等了许久,正苦无话题相引,王劭这一祝却是正合心意,当下施施然站起,说话的语调刻意的带了些亢奋的修饰:“大奴所言大是哉!吾兵锋所向,胡虏济北王授,下邳王伏诛,王师所到之处,盖当者披靡,摧枯拉朽之势矣。”
大奴是王劭的小字,桓大司马这般称呼自是显得更为亲和,然而这般大异于常的自彰之词仍然把王劭在内的众多世家子弟愣怔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王劭才反应过来。
“此皆天子浩德,桓公神威也。”王劭一躬到底,一众世家公子纷纷附和。
只有谢玄收回眼神,随着众人恭维了几句,心下却大不以为然,桓大司马一向内敛沉肃,似这般张扬之语便是有矫饰之嫌,只怕这嘴上的赫赫战功下,定是另含别情的了,想到一路溃兵残卒多有所见,不禁慨然有感。
“更有一桩惊世奇功,怕是诸位贤侄还不曾得知,便是沿途大晋子民也少有得闻,本待吾回朝面见天子时再行提起,不过近日皓月当空,中秋佳节,便说将出来,也让诸贤侄一并欢喜。”
桓大司马高亢的语气总有些夸张之意,但从话语间透露出的意思来看,似乎还有惊人消息,谢玄不禁又有些好奇起来,当下情势,还有怎样的奇功能胜过连杀两位燕国王爷的?
王劭顺水推舟的长揖:“阿也,又是何等喜事?尚请桓公赐告。”
桓大司马玄色袍袖如雄鹰展翅,向两侧张开,身形越显得伟岸:“王师驻于黄河南岸,虽为水势所阻,吾却早使一支奇兵,潜入燕都邺城,趁鲜卑胡虏全力防范渡口之际,刺杀燕国摄政太原王,当朝太宰慕容恪!如今燕国已是举国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来日遣一上将,领兵五万,必是一战可下之局矣,似此,大军今番班师而回,又岂足道哉?”
桓大司马的话不啻平地惊雷,在座虽多膏粱纨绔,但谁不知道鲜卑燕国慕容恪之鼎鼎大名?想那燕国年幼新君慕容暐登基,却是将举国之事尽托付于太宰慕容恪与太傅慕容评二人,按说燕国两大才,却是慕容恪与慕容垂,只是慕容垂素为可足浑太后与太傅慕容评所排挤疏远,而身为顾命重臣之一的慕容评却又心胸狭窄,才资平庸,因此整个慕容燕国的社稷重任便只在慕容恪一人之身,其人既有征战勇略,又有治政雄才,更是忠心耿耿,全无结党营私之心,可谓大燕国的擎天一柱,倘若慕容恪当真身死,那么桓大司马之语倒绝非夸张,燕国之灭亡实是指日可待。
可这般令人震惊的消息何以今晚才从桓大司马口中得知?众王孙公子按照礼节纷纷离座向桓大司马拜倒以贺:“燕逆为桓公所诛,大晋幸甚,吾辈幸甚。”只是喊声稀稀疏疏,情绪也并不如何昂扬,显见得都存了将信将疑之心。
桓大司马并不以众公子的情绪为忤,气吞万里的一扫手,声音洪朗如天神当前:“此事便由吾新募之墨家义士所为。”向末席夏侯通处一示:“夏侯大子先生,此殊勋由你所立,便由你说,那日却是如何刺杀燕逆慕容恪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