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南一的手术安排在三天之后，他的病情真的不能再拖了。萧剑扬就在医院里陪了他整整三天，直到他完成手术，被送入重症监护室才离开。手术很成功，过几个月他就会康复，对于这种专门为军队服务的医院的技术，萧剑扬是百分之百信任的。

初见金南一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愤怒，这种愤怒是压抑不住的，但现在他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奈曼山之战，金南一确实是将他们当成了弃卒，但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并没有利用铁牙犬为自己谋取任何利益，相反还因为铁牙犬中队的牺牲背上了一笔极其沉重的良心债，这笔债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所以萧剑扬原谅了他，让他的心灵重归平静，也熄灭了自己心中燃烧了数年之久的怒火。

在离开之前，他又在基地观看了一次战机的试飞。虽然已经看过一次了，但是看着它呼啸着冲向苍穹，他仍然心怀激荡，有种流泪的冲动。他昂着头看着在碧空中翱翔的战鹰，心里默念：“我坚持到现在和没能坚持到现在的兄弟们，你们看到了吗？我们熬过来了，猛龙要腾飞了！”

这款战斗机距离定型和进入现役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各种验证、完善、改进工作极其繁重，没有几年是搞不定的，但萧剑扬对它充满了信心，坚信它一定能成为共和国天空的守护者，带着他战死在奈曼山的战友们所有的骄傲和希望一起翱翔在万里碧空之中。

然后他离开了这个基地，搭乘飞机飞往昆明，然后转乘直升机返回基地，准备跟山猫交接工作。他退了，山猫就成了铁牙犬中队资格最老的队员，队长之职非他莫属，这个1994年年底才进入战略值班的年轻士兵，就这样成了老队员，他放心不下，必须在走之前将一切都给安排好。

铁牙犬中队这段时间没有大行动，闲得很，所以大家各显身手，亲手准备了自己拿手的家乡菜，给队长接风洗尘。几年来头一次，萧剑扬开怀畅饮，队员们抢着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喝醉了就跟大家一起唱，一起笑，一起闹，一起把杯子碗碟四处乱扔，弄得餐厅跟遭了匪似的。后勤人员抱以宽容的笑容，随他们闹，没有去劝，等他们消停了才麻利的将东西收拾干净。

这一顿酒萧剑扬喝得大醉，在床上躺了两天才醒过来。揉揉胀痛的脑袋，他开始安排交接工作，正式将中队指挥权交给山猫。其实这几个月来他都处于半脱密状态，很多时候是山猫在指挥整个中队，山猫早已是事实上的中队长了，所欠缺的只是一份正式的任命而已。接过任命文书的时候，山猫满是不舍：

“队长，你真的不能留下来么？哪怕再留下来一年也好啊！”

萧剑扬笑笑：“你早就具备指挥整个中队的能力了，我留下来干嘛？吃闲饭吗？”

山猫说：“怎么会吃闲饭呢？你是我们中队的灵魂，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只要有你在，我们心里就有底了，你一走，我们就……”

萧剑扬打断他：“山猫，你还记得吗？我在1991年正式进入战略值班，1992年中队在刚果丛林全军覆没，1993年重建，我成了队长，那个时候可没有人给我壮胆，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我是硬着头皮将这个中队重新带了出来的。现在你的条件比我那时候好得多了，不要再让我听到心里没底这四个字，否则我会很失望的。”

山猫肃然，说：“队长，我明白了。”

萧剑扬说：“好好干，带出一个更强大的铁牙犬中队来，不要让那些战死在战场上的战友们蒙羞。”

山猫立正，敬礼：“是！”

交接完毕，萧剑扬又再三叮嘱，哪个中队有哪些优点，有哪些要注意的东西，都细细的跟山猫说了，山猫听得非常认真，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花了大半天时间，总算将所有东西都说完了，山猫也听进去了，萧剑扬才走出中队指挥部，回自己宿舍收拾东西。他还要回总部一趟，时间有点紧，得抓紧。

作战服和作训服肯定不能穿出去的，都换成了再普通不过的87式丛林迷彩，高腰陆战靴也换成了普通的低腰普通战靴，凡是跟铁牙犬中队有关的东西，通通都要留下来，一个线头都不能带出去。收拾好行李，他的目光扫过书桌，波琳娜送给他的81式改进型突击步枪和当年探亲回来时萧凯华送给他的那把卡巴1217匕首仍好好的摆放在那里，连位置都没有动过。他的手拂过枪身，弹掉尘埃，长时间抚摸着它，露怀念之色。他很想再次端上它，到靶场上去打两个弹匣，但是……时间不允许了。最终他拿起卡巴1217，按老习惯将它别在右大腿外侧，背上行囊，拿起81式突击步枪，大步走出了宿舍。

宿舍楼外，铁牙犬中队所有队员全副武装，列成一个小方阵，看到他出来，山猫大喝一声：“敬礼！”二十四只大手同时抬起，向他致予最庄严的军礼。

萧剑扬走到他们面前，抬手还礼，说：“礼毕。”

二十四只大手放了下来，但二十四双眼睛依然看着他，充满了不舍。郁成最先喊了出来：“队长，你能不能别走？”

那两个被他从野战部队拐进中队来的，已经给操练得掉了好几层皮的大学生含着眼泪说：“对啊，队长，你走了谁来训练我们呀？”

队员们纷纷叫：“队长，不要走好不好？继续当我们的中队长，我们舍不得你！”

萧剑扬走到第一排队员面前，挨个往他们肩上捶了一拳，说：“都别说了，我的身体状况早就不适合继续服役，退役对我来说是个解脱，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对。”

队员们都沉默了。他们当然了解萧剑扬的身体，奈曼山之战中，他右腿胫骨断成两截，一截脊椎严重破裂移位，另一截也有裂痕，虽然经过多次手术，重新站了起来，但后遗症始终在折磨着他，每到阴天，他的腿和腰就剧痛难忍。他的精神状态也堪忧，经常彻夜难眠，安眠药也不起作用……以他现在的状态，退役确实是一种解脱。

只是……他们舍不得他啊！

萧剑扬走到每一名队员面前，勉励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在战场上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要轻易去牺牲，我们部队需要的是活着的战士，不是死的英雄！”最后他走到郁成面前，打量着这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孔，神思微微有些恍惚，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他说：“47，你是我收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我能教你的东西都教给你了，你要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郁成大声说：“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萧剑扬说：“我穷得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支枪陪伴了我六个年头，我就把它送给你了，拿着，用它将境外那些不干人事的杂碎杀个人仰马翻！”说完，将那支81式自动步枪递了过去。

郁成自然知道这支步枪对萧剑扬来说意味着什么，连忙说：“队长，我不能收！”

萧剑扬说：“你不收我也没法将它带回去，只能扔仓库里吃灰，还不如给你呢。这是顶尖的改枪大师改过的，用起来非常顺手，你拿着。”

郁成只好接过，说：“谢谢队长！”

萧剑扬说：“加油干，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最好的兄弟。”望向所有队员，声音有一丝沙哑：“你……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战友，最好的兄弟，我会想你们的。”

这些哪怕大腿被子弹打个对穿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铁汉们当场就哭了，哭着叫：“队长，要常回来看我们啊，我们会想你的！”

萧剑扬说：“会的，一定会的！”

他知道，这个承诺是无法兑现的，影子部队不是家属随时可以去探亲的常规野战部队，出了这扇门，就不能再进来了。除非……除非外敌入侵，国家从预备役的档案里翻出他们的名单，重新征召他们入伍，否则退役的队员将终生与呆了数年甚至十几年的基地无缘。但他还是许下了承诺，因为这样会让那些年轻的队员们好受一点。许完承诺，他再次向他们敬礼，大步流星走向直升机。

黑箭窜出来咬住他的裤脚使劲往回拽。这条小护士送给他的小狗现在已经是铁牙犬中队正式编制的军犬了，它还要继续服役。这条太过聪明的军犬似乎知道，萧剑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往回拽，不让他走。萧剑扬蹲下去，将它轻轻推开，但一转身，裤脚又被它咬住了，不让走，死活不让走。萧剑扬无奈，只好抱起它，登上了直升机，当直升机起飞的时候又将它推了下去，只能用这种办法了，不然的话他走不成的。

黑箭极为冲动，顶着螺旋桨卷起的狂风一次次跃起，扑向舱门，但直升机越飞越高，它根本就跳不上去，只能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声悲怆的呜咽声。

郁成甩掉眼泪，吼了一声：“鸣枪，送我们的队长！”给那支81式自动步枪装上一个弹匣，对着天空扣动板机。这支沉寂了好几年的步枪似乎也知道主人要离开了，发出一声声悲鸣，子弹一串串的射向天空，划出一道道短促而炫目的流光……

直升机上，萧剑扬痴痴的看着那越来越小的基地，心口一阵阵绞痛，当它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内的时候，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再见，我的战友们。

再见，我的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