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任大人是个实实在在的行动派,立案之后即刻便着手调查白府的财产状况,白家上下大小一干人全部被禁足在各自的院子中,门口有从衙门调来的衙役看守,一来防白家人自相串供,二来防他们转移账簿或是移款出府。

一直在府外的白大老爷和白二少爷白三少爷也被任钦差派人从外头带了回来,一入府就分别禁足在了各自的院子里,满府下人亦皆不允许胡乱走动,好在各院都设有自己的小厨房,禁足期间一日三餐倒也能顿顿按时。

整个白府仿佛一夕间陷入了死寂,外头大门紧关,里头罕闻声响,各房各院各怀心思,有人恼怒有人惶恐,有人焦急有人沉郁。紫院堂屋,卫氏跪在地上哭肿了眼睛,声音嘶哑脸白如鬼:“老爷……妾身知错了……求老爷……求老爷一定要力挽狂澜……否则……否则昙儿凨儿将来……将来就无法在藿城立足了……”

白大老爷坐在上首,面色平静地看着卫氏,待她哭哭啼啼地说罢,方才淡淡开口:“你且告诉我,你是如何与那黎清雨搭上线的、几时搭上的、还同他有过哪些合作——一丝一毫都不许隐瞒,听得了?”

卫氏身子一颤,低了头吸着鼻子哑声道:“是……是五年多前……妾陪嫁来的铺子原本有固定的进货商,许是经营不善,渐渐倒闭了,妾便换了个进货商,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那进货商的东家原来是黎清雨,这才慢慢熟识起来,妾……妾只向他借过这十万两银子,并未与他有过别的合作……”

白大老爷勾起唇角,却是一记冷冷的哂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也罢,我也不问你了。小昙和小凨你不必操心,两个孩子都是懂事又识大体的,即便这个家毁了,他们也有本事能活得很好,我会好生的照看他们,直到他们结婚生子,我也会尽全力给他们安排好出路,最大限度地能让他们这辈子衣食无忧。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最后这一句话直如一记惊雷般炸得卫氏瘫软在地,惶恐万分地睁大了眼睛,颤抖着道:“老……老爷……您莫非……莫非是想要妾身一死?”

“十几年来,为了小昙和小凨我已容忍你太多,”白大老爷淡冷地望着卫氏,“纵然黎清雨接近你、哄骗你与之合作乃他目的不纯,然而你以一己之私不惜触犯白府家规、欺上瞒下,最终将白府拖累至今日这般境地,已是触犯了白家族规,按我族规所定:里通外敌损害我白家利益者,视情节轻重予以责罚,轻者入家庙赎罪,重者……可夺其性命。你自己说说看,你之罪是轻是重?”

卫氏眼前发黑几欲晕厥,跪着挪步上前一把抱住白大老爷的腿嘶声痛哭:“老爷——老爷——妾身知错了——求老爷饶妾身一命!妾身好歹养大了小昙小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老爷——求老爷看在小昙和小凨的份儿上饶了妾身这一回罢……小昙……小昙还任着皇差……若妾身就这么……让小昙将来还有何颜面在人前立足呢?老爷……就请看在小昙的将来饶妾身这一回罢……”

“卫氏,十几年来你只用这一个借口就将我逼入了一个不忠、不慈、不明、不决的境地,”白大老爷冷目中划过一抹自嘲,“也怪我太心软,心疼小云自幼失恃,便也不愿再让另两个儿子亦承受这无母之苦,我身为男子,不好过多插手内宅之事,你对小云做过什么,我没有证据,不好下定论,小云又是个古怪脾气,从小受了伤受了算计只自己憋在心里,从不与我明说。你之掩盖、他之隐瞒,让我成了有耳的聋子、有眼的瞎子,纵然我自己有所察觉,却也是毫无凭据,又因小昙小凨的缘故不想捕风捉影胡乱将你问责,我只有尽力做到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希望以此来打消你之担忧,妄图能因此而感动你、提醒你莫要将小云当做绊脚石、眼中钉,可惜……我低估了一个人贪心的程度,原来你要的不是给自己的儿子求个平等对待,你要的是独宠、独权、独霸白府家业——卫氏,你太贪心了,人道‘有子万事足’,你却是有了儿子更不知足!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还为了儿子留你?你已害得他们没了家业、毁了锦绣前程,如此无德无操无智无情的母亲,只会令他们终生蒙羞!卫氏,这几日你且好生在房里思过罢,该交待的交待好,一旦此事事毕,白府即开宗祠按罪论处,届时你是生是死,已不由你我说了算了。”

卫氏听罢这番言语,再一次惊惧攻心晕在了地上,白大老爷起身,看也不再看她一眼,直接从旁边过去回了紫院的外书房。

白府业大财重,任钦差调了十几个经验最为丰富的账房近乎日夜不休地花了七八天的时间才终于将所有账目理了个清楚,经过与实账对比核算,证实了白府确实大量地做了假账,硬是将收入缩水了十倍还多,任钦差看着记录了结果的单子手都有些发抖——这若是依法罚银可就多了去了,粗算一下,只怕白家开在全国所有的铺子都得折进来——还不够呢!若是支付不够罚银,这一家子可就都得进大牢了,别的不说,只说以那几位主子的相貌和一身的细皮嫩肉,要是关进牢里去……撑不过三天怕就不成了……

惋惜归惋惜,任钦差更在意自己头上的乌纱,所以还是得结案,该罚的罚,该抓的抓,河东白府……今日当亡。

钦差的权力之一就是可以就地审案,无须到府衙里升堂,随时随地都可摆了场子开审,于是着人通知藿城知府到白府正堂旁听,就直截了当地在白府里处理起本案来。除去被告白府一家人外,黎清雨做为人证和原告亦到场,那十几名账房也在偏厅候着,任钦差便令人去将白府一众主子从各院里带到正堂来,因那日初入白府时并未见着白大少爷,所以此刻虽仍缺白大少爷一人,任钦差也只以为被告到得齐了,便当即开审,先将物证账本及钱庄所提供的票据一一出示,而后又有人证黎清雨兄妹、十几名账房和钱庄掌柜的证词陈述,人证物证确凿,被告方白家由白大老爷做主承认了做假账的罪名,白老太太和卫氏当场晕厥,白老太爷急怒攻心犯了病,整个人无法站立,只好让人扶着坐到了椅子上,一众女眷哭成一片,唯两位老爷和两位少爷依旧肃立,面色平静如常。

此案最终判定结果为抄没白府所有财产并要求白府归还借欠黎清雨的那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另还须按假账与真账之间的差额缴纳罚款共计五百万两,倘若三日内无法支付够罚款,则全家入狱三至十年不等——好容易被救醒的白老太太和卫氏闻言险些又厥过去,白老太太也顾不得自己这年龄和身份,嚎啕着跪求任钦差法外施恩网开一面,见那钦差铁面一张不为所动,只好又来求自己大儿子白梅衣想办法。

白大老爷将自己母亲从地上搀起来,温声安慰:“母亲,儿会想法子支付了罚金,保住一家人免了牢狱之灾,母亲勿急,且先顾好身体要紧……”

白老太太一巴掌打在白大老爷背上,边哭边怒:“谁要你支付了罚金就算完?!你——你身为白府长子、一家之主,还不赶紧想法子保住白府基业!从你祖爷爷到你父亲,这几辈人花了多少的心血才建立起这么大一个家业啊!你怎能眼睁睁着看着它毁于一旦?!你叫你父亲和我将来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你——你给我想法子!你一定有法子!呜呜呜……”

白老太太边哭边打,白大老爷不躲不闪只是默默受着,旁边的白二老爷几步过来将老太太拦下,揽了肩低声道:“娘,您打大哥有什么用?律法如此规定,难道大哥还能逆法行事不成?家业罚没了就罚没罢,凭大哥的能耐,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东山再起,何必强求一时呢?再说……哼,大富大贵又有什么好?被人眼红嫉妒着,明谋暗算层出不穷,还不如小门小户日子过得清静呢!”

“胡说!胡说!”白老太太捶胸顿足,“这家业是白家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你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叛祖离宗的话来?!这家业一定要保住!一定要保住啊!”白老太太哭着颤魏魏地过去推瘫坐在那里的白老太爷,“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儿子要把这家业随随便便扔掉不管了!你生的这不孝子啊!”

白老太爷抬起疲惫又绝望的双眼,无神地望向白大老爷:“梅衣……你想想法子……”

白大老爷凝起修眉,老父老母悲痛又绝望的苍老面孔令他不忍再看,不管他们做过怎样的错事、曾让他怎样地伤心,他们毕竟是生他养他疼他护他的至亲,他……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就这么毁了毕生的心血所凝和后半辈子的希望?

白大老爷捏了捏眉心,终究一声轻叹,掀了衣摆向着白老太爷夫妇跪下,低声地道:“父亲,母亲,恕儿不孝,此次不能如二老所愿了……如莲衣所言,大富大贵未必是福,小门小户未必会苦,事已至此,何不痛快放手,儿子保证能让二老安度晚年,一家人团团圆圆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就已很好,二老以为呢?”

“住口!你这——你这孽障!你这不肖子孙!娘从小怎么教你的?!”白老太太气得浑身乱颤,“宗族为天,家业为地,没有了这两样,你如何能在世间立足?!须知你上有父母下有儿,怎能不管不顾说出如此不负责的话来?!你——你真真是要气死爹娘不成?!我——我打杀了你这不孝逆子!”

白老太太挥着老拳扑上来撕扯跪在地上的白大老爷,白二老爷连忙上来拦着,因此案已结,任钦差也不便多管白府家事,只管坐在上首喝茶旁观,立在另一边的黎清雨脸上便带了哂笑地向着距他最近的白二少爷讥讽道:“堂堂豪门世家,竟也有如此闹剧上演,真真是教吾等大开眼界啊!”

白二少爷并无恼意,只淡淡地抬眼看向他,声音压了极低,慢慢地道:“那一年让人在飞虹涧对我下杀手的人,以及在邻城白府别庄时那个身绑火药混入内宅引爆的人,还有更早些在白府外庄放火烧我那院子的人,和这几年林林总总无数次害我险些丧命的人——可都是你派去的?”

黎清雨笑起来,目光却阴冷如蛇,声音亦是极低,低到只有他和白二少爷两个人才能听清:“不怪你后知后觉,有你们那位心性单纯却又心思扭曲的二叔在前头做替罪羊,难怪你直到现在才怀疑到我的头上来……说来他也不算清白,我只不过是每每在他打算捉弄你们的安排上就势借了东风,助推了十倍百倍的狠劲儿罢了,正中我下怀的是他那性子,就算不是他所为他也懒得解释,谁教他本就是为了时时引起你那祸水父亲的注意才总是无端生事的呢?你们白家枉沾了个‘白’姓,却又哪里清白了?你祖父当家时使了各种诡计处处为难我黎家,你父亲当家时不过凭着一张脸又事事压我黎家一头,让我黎家尝尽了这世间不公,你大哥当家时更是百般打压我黎家,还专程上门故意气死我老父!你呢——你当家时又仗着个小贱婢几次三番投机取巧地折辱我黎家!此仇此恨,今日虽如此偿报也难消我黎家所受不平的万中之一!白沐昙,别以为这样就完了——你白府在藿城呼风唤雨当了近百年的地头蛇,如今一朝从云端落入尘埃,就等着享受那些一直被你们欺压之人痛打落水狗的滋味儿罢!哈哈哈!可惜,可惜!可惜白沐云死得早了些,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刻,实在是便宜了他!”

乍一听闻黎清雨这最后一句,白二少爷瞳孔不由骤然一缩,却是没有言语,只转回头去垂眸沉思,半晌方抬起眼来,淡淡的眼风扫向黎清雨,唇角微弯,慢条斯理地道:“他若不‘死’,如何能诱出你这只背后黑手来?而你直到他‘死’才敢冒出头来叫嚣,可见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跳梁小丑罢了。你与他,差的不仅仅是智计,论胆色,论魄力,甚至论狠辣,你都远不及其万一,你之失败并非注定,而是一定。”

黎清雨阴毒笑起:“眼下的你也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利了,想看我的失败?我还真怕你撑不到那个时候……不过倒也不好说准,凭你这副面皮,怕是有多得是的豪门寡妇等着包养,相信你今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话方至此,就见厅门外跑进个衙役来,向着上首的任钦差禀道:“大人,厅门外有一伙人想要进来,为首的那个自称是白府的大少爷,请大人示下。”

乍听“白府大少爷”几字,其他人倒还没什么,只卫氏和黎清雨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未及反应,任钦差那里已经发话叫人进来,反正审案已经结束,白府正式垮台,让他们一家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聚在一起相互安慰一下也算是比较人性化的安排了。

门口一阵脚步响,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见白大少爷身着一袭烈火般透红的敞袖宽裾长衫大步迈进来,那刺目的红张扬又霸道地闯进每个人的瞳孔,蛰得人几乎难以直视,一头黑发披散着,只在脑后系一根绦子,剑眉星目,挺拔俊朗。在他身后,一个生着大大眼睛、白白皮肤、天生一张笑颜的俏丽丫头穿了丁香色的衣裙,脚步轻盈神色泰然地亦步亦趋,再之后则是一众绿院的丫头小厮,个个精神抖擞昂首挺胸地簇拥着他们的主子而来,这伙人并不比堂上站的侍卫衙役多,可侍卫衙役们的气势却硬是让这伙人压下去了半头,整个堂内原本以任钦差马首是瞻的气氛骤然一变,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齐齐集中在了此刻已立至大堂正中央的那个红衣男子的身上。

白大少爷不卑不亢地先向任钦差行过礼,而后便转身望向了已瘫坐在了椅子里正拿着帕子抹泪的白老太太脸上,似笑非笑地开口:“祖母,白府家业就要毁了,你心不心疼?”

白老太太抬起朦胧泪眼,颤着声道:“云儿……祖母当然心疼……那是你先祖几代人的心血啊……”

“听说若我们付不起罚金,所有人都得进大牢,是不是?”白大少爷却依旧笑问,“听说一进去至少要三年,以祖父祖母这样的身子骨这怕在里头熬不过三个月,又听说男牢里的犯人最喜欢我二叔和小昙小凨这样细皮嫩肉的新囚……啧啧,只怕他们连三十天都熬不过去,祖母,你心不心疼?”

白老太太哭起来:“云儿,莫要再说了!快求你爹爹想办法保住咱们一家老小……”

“我爹爹能有什么办法?”白大少爷笑着瞥了那厢仍跪在地上的白大老爷一眼,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却是个印章,向着白老太太一晃,“爹爹已经将白府府印给了我,现在,此刻,我,白府嫡长孙白沐云,才是白府真正的当家人!”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卫氏更是在地上瘫成了一滩软泥,白二少爷不动声色地扯住欲上前理论的白三少爷,白老太爷和白老太太则齐齐惊得目瞪口呆,白老太爷转头质问跪在那里的白大老爷:“梅衣!这是怎么回事?!云儿疯病未愈,你怎能——”

“祖父,”白大少爷打断白老太爷的话,声音渐冷,“眼下这堂上不仅仅只有白府自家人,还有外人和下人,您这是打算让我爹当着这些人的面跪到几时?”

“你——云儿——”白老太爷被白大少爷尖锐的质问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大少爷却不理会,只管瞟向旁边的白二老爷:“二叔,亏你平日伶俐机变,这会子怎么成了木头?扶起我爹来很难么?”

白二老爷闻言,眼底由方才的惊异转为了了悟,深深盯了白大少爷一眼,这才偏身去扶白大老爷,白大少爷重新望回白老太太脸上,似笑非笑地慢慢道:“祖母,我有法子避免我们全家人入大牢、死狱中,您信是不信?”

白老太太从地惊讶中渐渐回过神来,一对老眼反而睁得更大:“云儿……你……你恢复神智了?”

“您信是不信呢?”白大少爷只管笑着追问。

“信——我信!我信!云儿!救救咱们白家!你有法子!你一定有法子!”白老太太扑上来抓住白大少爷的手腕——如果白大少爷当真是恢复了,她是真的相信他有这个本事逆转乾坤,她现在只有这根救命稻草了。

“是的,我有法子,”白大少爷低下头望着白老太太笑,白老太太却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他口中尖利的獠牙,听得他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我有法子救你,救白府,让你晚年仍旧不愁吃穿、将来风光下葬——只是,我有个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