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虽然对白府没有特别好的评价,但是如今的绿院却当真让她有了一丁点儿家的感觉。不用防人算计,不用提心吊胆,从前院到后院,所有的人都是白大少爷挑选出来的可以信任的自家人,虽然她和他们还不相熟,却实实在在地有了被牢牢保护着的安全感,放心的吃,放心的睡,放心的说话,放心的笑,直似生活在大世界中的小世界里,与外界毫不相关,尽情地做自己。
身上的棍伤还在恢复中,所以罗扇每天也做不了别的事,吃吃睡睡说说笑笑,从这屋遛到那屋,从卧室踱到茅房,步子迈不大也走不快,一步一挪,仿佛她所在的时空带比别人慢十几倍,人家满院子匆匆来去打扫干活,她夹杂在其中慢动作行进,若被急性子的看见怕是直恨不得要上去照屁股踹两脚才能心里舒坦。
罗某人可不急,手里捏本书,边蜗牛式散步边有一句没一句地看,白大少爷白天不怎么待在绿院,所以罗扇这里就放了羊,想怎么闲着就怎么闲着,在院子地上打滚儿也没人管她。
白天里看看书散散步,因屁股没法儿坐,所以也不方便绣花,只好找绿萝绿蔓绿蔻三个丫头闲聊打屁。罗扇没架子,笑起来又喜相,三个丫头乃至绿院所有的下人倒都能同她说得上话。
白大少爷在府中前厅陪家人吃过晚饭才回绿院,沐浴更衣,往耳室里一扎,聊天说笑逗罗扇,偶尔吃个豆腐或是被吃个豆腐,吃得再热也仅限于动口动手,最后一道关卡倒是他一直替她把守着,虽然私心里很喜欢罗扇不对贞操严防死守的心态——正因她有着随时愿与他水乳.交融的准备才更证明她是真的想要同他过一辈子——当然是开心的,然而他还是希望能给她一个完美无缺的新婚之夜,而不是随随便便地要了她——除非……除非真到了情难自已时,他才会遵从本能随性而为。
晚上睡觉,自然是各在各房,夜里两个人谁也不需要人伺候,绿萝三人倒也乐得轻松,白大少爷甚至不允她三个晚上在上房待着——有时想找罗小扇亲热一下嘛,人多不方便。
新的绿院就这么安顿下来了,对于以后会怎样,罗扇没有多想,人心最难测,想得再多也不可能全盘掌握,所以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最现实最有用的方法,反正万事有白大少爷在,她乐得做个依赖男人的小女人。
绿院的平静安逸绝非整个白府的缩影写照,孟管事因回家养伤而歇任后,内宅换了一名新管事,夫家姓何,四十多岁的年纪,是白老太太当初的陪嫁,也是白大老爷的乳母,既受白老太太的器重,又受白大老爷的尊重,因而在府中的地位绝非普通管事可比,连目前当家的白大老爷都对她礼让三分。
何氏因着这样的原因,上任之后是要底气有底气,要声势有声势,卫氏见了都要起身相迎,更莫说下头的下人们,上赶着巴结都嫌自己嘴皮子不够使,而原本被孟管事笼络住的小集团,一部分向何氏投了诚,一部分不服气的却没撑过多少天去,被何氏以泼辣雷霆的手段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白府上上下下的下人们很快便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何管事比孟管事的手段还要厉害出七分去,孟管事再强硬,对着主子也不敢高声,而这个何管事却不然,除本身性格泼辣严肃之外,她又是白大老爷的乳母,甚至呵斥到他头上去都是可以的——这也是这个架空时代对于养之恩的尊重,乳母的身份地位在这里相当于半个主子,尽管另一半仍然算做奴,但礼教上对其却相当的宽容。
因着以上种种优势,何管事接手内宅事务之后如鱼得水,不过几天的时间便稳固了自己的权力并且建立起威信和气势来,每日里坐镇管事办公的棕院,上午处理各院各房各部门管事们汇报上来的工作和问题,下午带着人满府里巡检,晚上则去卫氏房中汇报当日府中的重大事项,请卫氏做出决策指示。
卫氏折了孟管事这条臂膀之后倒也不急,白大老爷因为绿院的事对她产生了不满,她便不敢再贸进,让何氏出任总管事的提议还是她主动找白老太太提出的,何氏是白老太太的人,如此提议一来能哄得白老太太高兴,二来可以缓解因绿院之事在府中产生的一些比如她欲加害白大少爷的不良传言,三来在白大老爷面前她就可以避嫌——何氏是老太太的人,又是大老爷的乳母,若是再发生类似绿院的事件,总不会还说是她卫氏指使的吧?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何氏出任管事之前,她那远在苗城做工谋生的大儿子却摊上了一桩人命官司,而恰巧卫氏的娘家就在苗城,不知怎么就知道了这档子事,便使了银子和人脉上下打点,终于将她大儿子保了下来,因这样的事并不光彩,所以在藿城除了卫氏和何氏之外谁也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着这样一道联系。
何氏从卫氏的院子出来,伸手招来一个手下得力的婆子:“你去趟绿院,找他们的管事去棕院见我——这么多天了,每天见不到绿院的人来回事,连老太爷老太太院子里的管事都不敢例外,偏他们那院子就能比别人特殊么?!”
婆子应着去了,过了一时气哼哼回到棕院见何氏:“管事,那绿院的人好不无礼!我好声好气地敲门把您的意思与他们说了,谁料他们却道未有大少爷的允许,他们不听从任何人的调遣——您听听您听听!这是什么话?!敢情儿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何氏眯起一双细眼,淡淡地问婆子:“绿院的管事是哪一个?”
婆子噘着嘴:“我倒是问了,他们却说没管事,所有人统统只听大少爷的亲口命令。”
何氏便让旁边一个随侍的丫头去取下人们的花名册——府里高等的管事们都可随身配备两名专值伺候跑腿的丫头,何氏在下人中地位最高,一共有四名,两名是她自己挑的,另两名是卫氏赠的。
一时取来了花名册,何氏翻了一阵,问向下首站着的七八个管事婆子:“绿院下人的名录因何没有?”
一名管事出列作答:“绿院这一批的下人皆是大少爷从方少爷府里带回来的,户籍本子和履历也都在大少爷手里,又因绿院没有管事,因而也无人负责把那些新下人的履历递交过来,我们倒是去绿院要过几回,只那些人说未经大少爷许可,无法提供任何东西,只好作罢。”
何氏将花名册丢过一边,起身往外走,口中冷冷淡淡地道:“我倒要看看绿院里新来的这一批都是什么货色,仗着主子的势便目中无人了,可还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
一群婆子便在身后跟着,出门时又带了十几个大小听唤的,一大伙人浩浩荡荡向着绿院而去。
罗扇正在院子里的竹榻上趴着乘凉,就听见前院院门让人砸得山响,不必指派,旁边坐在马扎上打络子的绿蔻放下手上活计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去了前头探视。前院和中院之前隔着一道垂花门,绿蔻就掀开条门缝往外看,好一阵才快步回来,撇着嘴和罗扇道:“是府里新上任的内宅总管事何氏,带着人非要进院子,说什么整个内宅都由她负责整顿打理,没有一个院子能够例外,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儿就是来给咱们绿院安规矩的。还说什么若不开门,绿院中每个下人都要按府规处置,说大少爷生活尚不能自理,所说之话自然作不得数,要我们分清什么当听什么不当听,尽快把门打开,否则视作违逆。”
“违逆了会怎样?”绿蔓插嘴问。
“违逆是大错,直接杖毙都是可以的。”罗扇在白府待的时间最长,当然知道府规。
“姑娘,放不放人进来呢?”绿萝问。虽然白大少爷早就有过交待,没他的允许不得放任何人进院,不过事情也要灵活掌握,他不在院里的时候罗扇就是头,绿院所有的下人都听罗扇的。
“不放。”罗扇想都不想,这么气势汹汹的来砸门,即便没有阴谋也不可能对绿院有什么好处,虽然这么僵持下去事情会越闹越大,不过……反正有白大少爷顶着,谁怕谁?!
于是外面人直管大呼小叫,里头人照旧绣花的绣花打络子的打络子晾屁股的晾屁股。闹腾了将近一个时辰,外院小厮进来汇报,说那伙子人终于走了,但却派了人在前后两个门口处守着,罗扇便说不必理会,自管起身慢悠悠地往西北角院的小厨房而去。
身上的伤全仗了宫廷秘药,好得飞快,不过时日尚短,目今也只能做短距离的走动,只不过罗吃货哪怕只剩了一口气也终究忘不了吃,这会子看天色渐暗,估摸着白大少爷就要回来,虽然他晚饭不在绿院吃,不过想他怕是一会子还要应付那位新上任的管事,总要耗脑力耗心力,倒可以做些小甜点给他回来补充补充营养。
小厨房的两位厨娘都极有经验,一位赵氏,一位李氏,罗扇在旁指挥,这两位动手,配合得倒也十分默契。
罗扇先指挥着两人准备出两大匙的麦芽糖,用小食秤秤出适量的砂糖,倒进大碗里,加入上等的花生榨的油和水,搅拌均匀后倒入锅中熬煮。这个过程中把花生豆炸熟,搓去外头的红衣,晾凉。待糖浆熬好之后,把熟花生豆分数次拌进去,直至糖液能拉出丝来,而后把这花生糖倒入方型的浅模具,内壁涂上一层可直接食用的熟油,用擀面杖擀平,待彻底晾凉后倒出来,切好装盘,便是一道名为“花生太妃糖”的甜品了。
罗扇这厢不用动手,老神在在地捧着茶杯边喝边说,看了看杯里绿森森的茶叶,便又想起一道小茶点来,让赵氏烧水煮上一撮乌龙茶,捞出来沥干、剁碎,剩下的茶汁拌上细砂糖,搅至完全溶解,而后和上糯米粉、放入切碎的茶叶,拌匀成团后入蒸笼,大火至蒸熟。
蒸熟后取出来,揉入可直接食用的清油,用梅花形的模子切压成一个个小梅花状的糯米饼,晾凉装盘后在上面洒上厚厚一层熟花生碾成的细粉,吃起来香糯可口。
罗扇在小厨房里正鼓捣食物的时候,白大少爷已经随同白大老爷从外头回府了。由于白大少爷对外仍然以疯疯傻傻的状态出现,所以平时白大老爷都把他带在身边,视察铺子或是谈个生意也都让他跟着,白大少爷也乐得有白大老爷这个掩护,白大老爷处理公务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房间里处理自己暗中的事务,就算卫氏或是白二老爷布了眼线盯他的梢,也不可能让人直接钻进他的屋子里来看他在做什么。
回府之后父子两个就先去了白老太爷和白老太太处请安,卫氏连同白二老爷夫妻也都掐着时间过来,然后一大家子再去前厅一起用晚饭。吃过晚饭不能立即就各自散掉,围着桌子喝上一阵子的茶,话话家常,这已是白家人的老习惯了。
白老太爷精神倒很矍铄,早已不管生意上的事,每天种花养草,约几个老友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白老太太身子也很康健,头发花白,绾着一丝不苟的圆髻,插着翠玉柄镶红宝石的簪子,金凤累丝步摇,缠枝洒花金钿,绣了富贵牡丹花的缎裙系着金绦,庄重又带了几分古板,眉宇间严多慈少,不苟言笑。
喝了几口茶,白老太太便向白大老爷说起了今日绿院的事:“云儿脑子不清楚,你也跟着不清楚了么?他那院子里没个管事,万一有那贼仆起了坏心该当如何是好?宠儿子也不是这么宠的,宠过了反而是害了他!看把那院子里的奴才纵的!何管事今儿亲自去看视,竟然硬是被那起胆的包天的奴才给挡在了门外,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若人人都这般,这家还怎么治?!你太太前段日子才把绿院那些污七八糟的下贱渣子打发清楚,你这里又纵着云儿胡闹,唬得你太太再也不敢管,那起见风倒的下人们便当她好欺负,交待下去的事也不给好好办,夫妻本该一体同心,你倒好,不帮衬着自己夫人打理内宅,倒处处给她添堵添乱,我看真该好好儿敲打敲打你了!”
因是老太太教训人,白大老爷早便站起来垂手立着敬听,听罢也不自辩也不多说,只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儿子知道了”,倒把老太太后面一大篇唠叨话给堵在了嘴里,卫氏也早跟着站起来,闻言红着眼圈儿低声道:“是媳妇没能耐,未做好分内之事,还要让母亲跟着操心,老爷每日在外面经营甚是辛苦,宅内之事本不该叨扰老爷,实在是媳妇自己做得不好,母亲千万莫要怪罪老爷,要怪就怪媳妇愚笨,给母亲和老爷添烦了……”说着便掉下泪来。
白老太太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白大老爷,沉喝了一声道:“还戳着干甚?!你媳妇掌理这么大一个宅子,给你解去后顾之忧,好让你放心地在外头做你的事业,你还不知足么?!还不给你媳妇拿帕子擦擦!”
白老太太话音才落,那厢白二老爷却笑着站起身来,向着卫氏道:“大嫂可不能心软,擦个泪就能原谅他么?嫂子不忍收拾他,小弟来替你出气!”说着几步走至白大老爷身前,又是照着后背捶拳头又是伸了胳膊箍脖子,身子顺便一歪,挡在白大老爷同卫氏之间,就把卫氏一个人晾在了一旁。
“娘,您老消气了没?若还未消气,莲儿再狠狠捶他一顿替您出气,实在不行把您老的搓衣板儿赏了他,让他院子里跪着去!”白二老爷笑嘻嘻地看着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被白二老爷逗得乐了,招手把他叫到身边,轻轻在胳膊上拍了一下:“这么大个人了还调皮!这事是你大哥做得不对,你少掺和,坐旁边吃糖去。”说着把旁边桌上盛了各式精致甜点的盘子递给他,顺手替他整了整衣襟。
白二老爷端了盘子走回来,拈了一颗蜜饯硬是塞进白大老爷的嘴里,压低了声道:“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哄娘高兴?硬来可是落不了好。”
白大老爷未及说话,白老太太已经再度冲着他开口:“我的话你可听进耳里去了?立刻把云儿带回来的那些奴才都打发了!莫等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再后悔!”
“为何要换我带回来的人?”一直未言一声的白大少爷突然开口。
白老太太便哄他:“乖孙儿,咱们家里有更好的丫头小子供你差遣,那丫头们哪,一个比一个漂亮,小子们一个比一个机灵,什么游戏都会玩儿,让他们陪着你玩好不好?”
“不好。”白大少爷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只要这些人,谁也不许换走他们!”
白老太太早知同白大少爷说不通,因而不再同他多言,只管向白大老爷道:“此事你明日务必解决,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孙闹出什么丑事来传到外头去!你若解决不了,老婆子我就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白大老爷忽而一笑,“娘上一回说这四个字之后没过多久,小云就失去了他的亲生母亲,这一次小云又要失去什么了呢?”
白老太太闻言直气得浑身颤抖,重重地一拍桌子:“这么多年了,你这是还在怀疑为娘害了那女人不成?!我生你养你这么大,在你心里头居然比不得一个妒妇!你这不孝子——”
“咣当!”突地一声巨响打断了白老太太的怒斥,满屋人皆吓了一跳,望向那巨响源头,却见是白大少爷一把掀翻了桌子,茶杯果盘摔了一地,脸上是骇人心颤的阴鸷,恶狠狠地瞪着白老太太,那目光竟似野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六亲不认地扑上去将人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