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少爷当真接连十几天没有再到枕梦居来,罗扇估摸着那家伙正同那些前来应征白家媳妇的漂亮小姐们厮混得不亦乐乎,暗自腹诽了几句——诽的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收拾起零零碎碎的心思,安安省省地坐在太阳地儿里给哑爷爷缝补换季的厚衣服,顺带还很贴心地给二狗子做了个鸟笼布套,给它挡风用的。

因天气渐渐凉了,怕冷的二狗子不能再挂在屋外,所以平常的时候就把笼子放在正房的书室里,有个专门架鸟笼的檀木雕祥云纹的架子,每天早上罗扇都拎着鸟笼子带着二狗子在院子里遛上一会儿,昨天二狗子一个劲儿地叫冷,罗扇便把自己小时候穿过的一条粗布裙子扯了,因从来没做过鸟笼套,一连做坏了仨,直从下午一直做到了掌灯时分才勉强整出一个形状还算规正的,兴冲冲地奔了书室去,拿着套子往鸟笼外面套,结果套子做小了,罗扇呲牙咧嘴使了半天劲才勉强套了一半进去,心里头正火大,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院门。

白大少爷早同罗扇约好过敲门暗号的,三慢三快三慢就是他,若不是,那敲门之人就必然是白大老爷或是其他人了。眼下这敲门声并无规律,罗扇心生警惕,反应极快地先将书室的灯给吹熄了,便想着赶紧避开,可那鸟笼套子还在鸟笼上死死箍着,套也套不上去,拽也拽不下来,只遮着一半鸟笼,很是不伦不类。

偏巧哑爷爷并不知晓她在书室里,听见敲门声后从屋里出来,见正房一片漆黑也未在意,直接去前面把院门开了,正火急火燎地往下扯鸟笼套的罗扇听见了门板子响,心道不妙,不敢再做耽搁,此时往外跑已是来不及,只好一把打开书架子下面的橱柜门,尽量把身体蜷成一小团地钻了进去——这柜子里没有放什么东西,也幸好她骨架小、身形瘦,勉强把自己塞好,才一关上柜门就听见脚步声从外头进了正房,一个声音道:“随便泡壶茶就好,您老也早些歇了罢。”——却是白大老爷。

这游手好闲的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究竟是想干神马啊!罗扇在心里骂翻了天,外头二狗子也正用双语轮换着骂罗扇——那鸟笼套还在笼子上面罩着,二狗子被挡了一半的世界,心中烦躁得拼命扑扇着翅膀上蹿下跳。

一丝乳黄的灯光透过柜门缝射进了柜子,罗扇听见白大老爷“嗤”地笑了一声:“这是做什么呢?”

“爹爹——爹爹——”二狗子学着白大少爷的声音叫着。

“乖,这罩子弄得不舒服了?爹爹帮你取下来。”白大老爷好笑地温声道。

罗扇在柜子里听得一阵骨酥筋软——艾玛,这男人的声音简直太有磁性、太有诱惑力了!这样低低哑哑温柔宠溺的语气若是对个女人说,怕是铁石心肠都能给她融化了吧?!

罗扇听见一阵笼子响,推测白大老爷正在进行她方才未能成功的革命事业,半晌又听他笑起来:“这是哪个笨家伙干的没头没尾的事?还在罩子上绣几瓣儿大蒜。”

……我擦——尼玛你们家大蒜长树枝子上嘛?!那是白玉兰啊!冰清玉洁的白玉兰啊我次奥巴马拉多那不勒斯密达!

听见书室门响,脚步声进来,罗扇听音辨人,知道是哑爷爷送茶来了,白大老爷便请他先将茶放在桌上,而后笑着问他:“这罩子是谁做的?”

“啊,啊。”哑爷爷大约是在比划手势。

“哦,是小云安排进来的那个干杂活的丫头?”白大老爷是知道这事的,因此也不觉得诧异,“既然有了那丫头,您老该歇也就歇歇罢,十年前我就给您准备好的那套养老的院子如今动也没动,什么时候您改主意了肯去那里安享天年就告诉我……怕是如是早就在那边怪我没好生侍奉您老了。”

哑爷爷又“啊啊”地说了些什么,白大老爷便又笑道:“知道您老还老当益壮着呢,但凡事总要未雨绸缪,您这辈子把一腔心思全用在了我们一家三口的身上,自个儿膝下却没个能养老侍奉的人,不如明儿您同我去前面,我手底下那些个小子里头还真有几个老实忠厚的,您看着哪个好就把哪个收了义子,将来也好有个……的人,您看如何?”

“啊,啊。”哑爷爷道。

白大老爷一阵笑:“您以为我不急呢?您想看着小云成了亲才肯放心,我也是一样的心思啊!可惜小云那孩子牛心古怪的——前儿亲戚家的姑娘们来了七八个,都在府里头住着,原就是想让他相处着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结果您猜怎么着?他把这帮姑娘组织起来玩游戏,连同青院和绿院所有的丫头们分成两队在那里拔河!他还告诉人家说啊,赢的一方会被小昙邀请着夜宴后花园、对月赏菊花,输的一方三天内脸上不许施脂粉——您说这小子皮不皮?!且不说那几个姑娘愿不愿小昙带着去后园赏菊罢,只三天不许施脂粉这一项就足以逼得一帮娇滴滴的女孩子不顾形象地拼尽力气也要赢了,都是正爱美的年纪,谁愿素颜示人呢?偏她们也都知道我平日宠小云宠得过了,谁也不敢忤他的意,就这么硬着头皮被逼上阵了。

“这还不算什么——两拨人正较着劲,那拔河用的绳子突然断了,一下子将双方摔了个倒仰,红红绿绿躺了一地不说,正赶着小昙从外面回来看了个正着,那些姑娘们自觉丢了颜面,谁还好意思再出现在他哥儿俩面前呢?一连好几天个个儿都躲在房内不肯出来……我算是没招了,打算过个两三天就把这几位姑娘送回家去,免得小云那小子又想出什么捉弄人的把戏来把女孩子们给吓着。”

罗扇在柜子里听得直憋笑:白大云这个鬼马星,这种事居然都干得出来!太不懂怜香惜玉了!——话说回来,若不是那些姑娘们心里本就十分盼望着要跟白二少爷夜宴后花园的话,怕是就算白大少爷说破嘴皮子她们也不会去玩拔河这种不甚雅观的游戏吧!谁知道她们抱着什么色眯眯的心思想在“夜宴、后花园、白老二”这三个关键词上有所动作呢!有所求必然会有所失。

白大老爷同哑爷爷又话了几句家常,之后便请哑爷爷回房休息去了,罗扇听得鸟笼子响,心下不由好笑,想是白大老爷又捣鼓那鸟笼布呢,好半晌也没捣鼓下来,见他笑了一声:“罢,只好剪开了,可惜了那小丫头的一片心意。”说着脚步声便向着书架子这厢过来,罗扇吓得连忙屏住呼吸。

书架子上不只放着书,还有一些摆件、古董和匣子之类的东西,剪刀就在匣子里收着,白大老爷找出来,片刻后才吁了口气在那里低笑:“瞅这虫子爬似的针脚,我原以为这天下间除了如是之外再没人能做出这么丑的针线活儿了,却原来在我这小院儿里还有这么一个宝。”

二狗子重见光明喜不自胜,欢快地叫道:“这特么天,真特么冷,冻特么死了,咋特么整?活特么该,倒特么霉,穿特么少了,赖特么谁!”

罗扇在柜子里黑线满额:臭特么八哥乱特么学,谁特么准你模仿姐?!

白大老爷失笑:“这都是跟谁学的?小嘴儿倒是越来越伶俐了,我教你的诗可还会念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念个我听听。”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狗子训练有素地依着启发张口念道,“渴了你就张张嘴。”

咳……罗扇抽抽嘴角,这是她喂二狗子喝水的时候随口乱说的,没想到被它这会子给翻出来,倒把正经的诗给忘了。

白大老爷噎了半晌:“……除却巫山不是云,念。”

“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的徒弟叫小云!”二狗子伶俐地接道。

“……”白大老爷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好端端地把我的鸟儿教成了这副样子……如是啊,这世上原来不止你一个人会干这种事呢……可惜……二狗子的娘已经死了多年,最后一只能学你声音的鸟儿也没了,我想听也听不到了……”

罗扇在柜子里听得眼圈儿有些热,用会学舌的八哥来复制下亡妻的声音,这样的法子真是让人听来心酸,而当那只八哥死了,妻子留在这世间的唯一一丝影子也就跟着消失了,二狗子只是那只八哥的后代,它很可能并未学会如是的声音,因为如是死的时候它应该还没有出生,就算它的鸟妈妈在它面前学过如是的声音,但那并非亲耳听见学会的,怕是要失真不少罢,如果不像,那也就失去了学她的意义。

白大老爷未再说话,屋中陷入一片安静,罗扇一动不敢动地窝在柜子里,心里直犯嘀咕:这白老板不会今晚就在这儿包夜了吧?别啊,真让她在这柜子里蜷一宿怕是明儿连拉出的便便都会变成卷儿的了。

罗扇自认倒霉地在里头生扛,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感觉整个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明明想动动手指头却发觉脚趾头诡异地翘了起来,正在心里叫苦不迭,就觉外头忽地一黑,想是白大老爷把灯给吹熄了,不由振奋起来,然而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听见脚步声往门外走,又过了良久,发现竟有低低的鼾声响了起来——这……白大老爷竟然在书房里睡着了。

寻思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罗扇咬了咬牙,冒险将柜门轻轻推开道缝,果见鼾声愈发清晰了,遂极小心地慢慢把柜门整个推开,探头向外瞅了瞅,因关着窗户,屋中几乎没有什么光线,黑暗里啥也看不清楚,只有隐约一个黑影靠坐在几案前的太师椅上,上半身随着鼾声微微起伏。

罗扇提心吊胆地以午夜凶铃贞子姐姐的招牌动作慢慢从柜子里往外爬,她不敢站起身,一是因为身上还僵麻着,实在是直不起腰来,二是怕站起来目标太明显,倒不如一路这么爬出门外去,还能减轻发出的声音。

爬啊爬啊的,终于快要接近门口了,罗扇稍微松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把门扒开,就听得黑暗里二狗子脆生生地叫了一嗓子:“山川为证,日月为鉴!执子之手,一起遛狗!”

——擦!害死老娘了你个卑鄙阴险的扁毛畜生!罗扇睁大了一对青蛙眼惊恐万状地向着椅子上的那位白府真正的当家人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