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席看着庄非, 心中并不好受, 他早料到如此,却还是这么做了——要接受自己死了,还成为了一个孤魂野鬼这样残酷的事实谈何容易, 如果时间允许,他也想用温和一些的方式,一点一点启发庄非, 而非现在这样。
然而, 想要循序渐进是多么困难,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而其中每一个万一, 都是自己承担不起的, 索性快刀斩乱麻, 纵然痛了一些,也有他看着、陪着。祁席心中苦笑, 他何尝不是怕了呢?已经失去过一次, 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再也不想品尝第二次,所以再有一次机会, 无论如何都想要抓住, 都无法放手。
“庄非……都想起来了吗?”小心翼翼的伸手,将庄非从地上搀起来。
庄非推开祁席的手,转过身去低头看着漆黑的湖水,一时间几乎无所适从,以这般模样再遇故人, 是多么不堪啊。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不要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或者就此从世上消失,也好过现在这样,可怎么办呢?事情都发生了,好不好祁席又救了他一命,他总不能不知好歹,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吧,抱着胳膊,庄非低声道,“是,我想起来了……祁席,真谢谢你,救了我。”
祁席心中一叹,他当然不是想要庄非的感谢,“庄非,既然你都想起来了,我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你若是把我当成朋友,就不必如此客气——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徘徊在花街,又是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担惊受怕无处可依?
朋友吗?庄非一怔,眉目间有了一丝柔和,伸手将颊边的头发抚至耳后,庄非转过身来,看着祁席的眼睛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谎,之前告诉你的都是真的,我只知道那天我、我被箭射中,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你都知道了,中间的所有我都没有印象。从我死后,我清楚的记得的,只有前天到今天发生的事。”
这不应该。祁席皱起眉头,不自觉的左右踱步,思及白日里所拜读的佛家著作鬼神杂谈,凡鬼灵之物讲究因果,留在人间的多为不知所归的游魂,或者心有冤愤的怨魂,但凡还有意识,就不该对所经历的时间是一片空白……如果庄非说的是真,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这十年来,庄非并未以鬼魂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那在十年后的现在,庄非突然“醒来”,定然是有缘由的。前天。前天,祁席以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前天有什么事发生了?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还是与庄非密切有关,究竟是什么?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祁席睁大眼睛——莫不是因为他?!前天他刚好抵达京城,进了城门因着天晚,才没有立刻进宫去,并非自作多情,而是他身上确实有庄非的东西!
祁席激动的都有些颤抖了!是了!几年前他虽也有上京,身上却未带那样东西,站住身子,祁席从腰封中翻出一个锦囊,举到庄非面前道,“你看看这个。”
“这是……?”庄非心中一跳,虽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却本能的觉得那东西十分重要,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紧张感,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捏着柔软也看不出是什么。而且似乎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在他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就密切与之的联系了起来,非常玄妙的体验,就像是……这个东西就跟他的身体一样,让他那么有踏实和安心的感觉。
“这是你的。”祁席顿了一下,看着庄非的脸色,缓声道,“当初你死了,我把你带回桑海,放在铺满鲜花绸缎的竹筏上河葬,希望你能无拘无束,游遍山川。只是终究又舍不得一点念想都不留,便齐肩隔断你的头发……供奉在府中祠堂受香火供奉,不想前年鼠患,打翻了油灯差点烧了祠堂,于是……”
抢救回来的就是头发,没救回来的,便成了这锦囊之中的一撮灰尘,这也是他认为庄非醒来的原因,走水之后再没敢把这东西放在祠堂,只留下牌位。是以以前上京,都未曾带了,唯有此次。
而也唯有这次,庄非醒来了。
除了这锦囊之外,没烧掉的头发则和绣线织锦一起编成了发带,如今就捆在他的发上。不过这个,就不必告诉庄非了。
庄非一听也吓了一跳,捏着锦囊不知该做如何反应,这个世界上能亲眼看到亲手捧着自己的骨灰一样东西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吧,感觉真是相当的怪异,不过祁席专程把这个给他看,恐怕没那么简单,联系到自己对这锦囊的感觉,庄非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想,看了祁席一眼后,两指从锦囊之中拈出一点粉末,走到湖边松开手,清风带着那轻飘飘的粉尘,无声无息的落入水面,消失不见。
眼前蓦然一白,随即便是一阵头晕眼花,庄非几乎站立不稳,向后面退了几步,祁席连忙上前支撑住他,庄非抬起手来,果然他的身影淡薄了些许,似乎昨日那种寒冷又开始蔓延在皮肤之上,伺机就要侵入他的身体,腐蚀他的内里。
这难道……这就是……庄非看向手中的锦囊,若是这里面的东西不小心如何了,他是不是也会跟着烟消云散?还有那熟悉的寒冷,莫非也是消亡的警钟吗?
“庄非?庄非!”祁席担心的扶着庄非,“你没事吧?”
庄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将锦囊递还给祁席,“我没事,这个还是给你吧。”
祁席心中有种隐秘的欢喜,眼眸之中似有星光点亮,接过锦囊捏在手心,凝视着庄非语气温柔,“为什么又给我了?”
“我又没有实体,说不定哪一天就……拿着有什么用呢,”庄非叹一口气,从祁席身边擦身而过,“人死如灯灭,身后的事情牵挂太过,就会变成孽障。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就当做没见过我,再也别管我。”
说罢便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个坚决的背影。
早就没设想过这是庄非把自己交给他的意思,却还是有着一丝可笑的妄想,而更让自己感到甜蜜的,也只有自己的想法罢了。祁席看着庄非毫无犹豫的背影,将锦囊珍重的放进腰封,抬起头时已然冷了面色。
即便料到没那么美好,却也没有想到如此冰冷,祁席不动,眼神却像是利箭一般锁定庄非,几大步走到了庄非身前,一把抓住庄非手腕,逼问道,“庄非你这懦夫!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已经说过了吧,若是把我当做朋友,就别什么都不说,只憋在自己心里——”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庄非一甩祁席,抽出自己的手,垂着头看着枯黄满地,“庄非现只是一抹游魂,不必再受任何人挟制,也无需听任何人的命令!王爷若是不想自寻烦恼,还是离庄非远些的好!”
“好!”祁席气的咬牙切齿,一把捏住庄非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一步一步逼近庄非,“你这些话,可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庄非一噎,眼神四处躲闪,被祁席一步步逼的往后退去。
“哼,你不是很能说会道吗?”祁席一眯眼睛,“你不敢说,我帮你说——你害怕物是人非,在你认识到自己是个鬼魂那一刻,你恐怕就已经很明白了,你说你回去过长风楼,那些改变的细节一一浮现,你发现已经过去许多年,你怕自己的存在会破坏现有的宁静!你还害怕,害怕作为鬼魂的自己,不知何时会魂飞魄散,这种不确定的飘忽感,让你只想找一个地方安静的等待消亡。你说,是也不是?!”
以庄非的聪明,见微知著根本不是难事。
不知不觉,庄非已无路可退,后背抵上了湖边的柳树树干。
祁席看着这样的庄非,只觉得自己糟了,是无药可救了,明明这样逃避的庄非,听不进人言的庄非,是让人心中烦闷郁卒的,是让人牙痒痒的固执,无必要庸人自扰式的坚持,可是这样褪去花魁外衣的庄非,说话大声小声的庄非,眼神游离心虚的庄非,都让他觉得无比可爱。
可爱的,想要不顾一切,一口吃掉。这是魔怔了吧?这是魔怔了啊……所以,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真的生气呢?能够再次接触到,已经是最值得高兴的事了啊。何况庄非这样说,绝不是无情无义。
“以前我尊敬你,哪怕只是花街贱籍之人,胆色忠义不输任何人,”祁席一手抓着庄非胸前衣襟将他压在树干上,一手卡着他的下巴,令他无法回避他质问的目光,“你在逃避!你还是我认识的庄非吗?他即便是面对无数的未知,哪怕是死亡,也未曾有过半点退缩!难道死了一次,你就要变成一个胆怯者吗?别让我瞧不起你!”
“祁席!你发什么疯,就是人鬼殊途,我才——”庄非皱起双眉喝道,伸手抓住祁席的手用力一推,抬眼之时却发现祁席身上笼罩着一种奇异的紫色云气,心中惊诧一瞬却很快恢复过来,也就这一瞬,让被怒火吞噬的理智回笼,冷冷的看了祁席一眼,整理一下衣襟抬脚就走,只留下薄凉的话,“你怎么看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祁席被那冰凉惊了一下,看着庄非的背影,“被我说穿了心思,你都说出了心里话,还装出一副无情的样子给谁看?就算你不把我当朋友,庄轻鸿呢?十年了,他为你的死未尝好过,你放得下心吗?你魂困人世,为的不久情之一字?现在好不容易有云开月明之望,你就要先行却步?”
庄非顿住脚步,猛地回身走到祁席面前,“你不是我!别把话说的那么轻松,你昨天救了我,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骨灰飘散后虚弱的冰冷,与昨日一模一样,而祁席靠过来时的热气,是那么熟悉,甚至让他心中有种错觉,脑中甚至有画面,有方法,如何去吸取那些让自己感觉很好的东西,庄非不相信都这样了,昨天的祁席没对他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庄非眼睛之中有两团火焰,低吼着道,“和鬼搞在一起有甚么好?不想死的话就别阻止我,难道你想试试,试试那种生气从身体之中一点点被我夺走的滋味——”
“唔——”嘴唇突然被封住,庄非惊诧的睁大眼睛,一时也忘了抵抗。
唇-舌-相-交,津-液-交换,祁席越发吻得入迷,欣喜不能自抑,这感觉,果然比亲没有意识的庄非要好一万倍。
有什么东西,丝丝缕缕般从那温暖的身体之中,通过交-缠的鼻息唇齿传过来,叫庄非的身体一阵一阵酥麻,大脑之中全是震颤的快-感,冰冷的感觉褪去,温暖如同温水一般从口中汲进灌满,虚无的身体也渐渐变得瓷实,让他理智越发沉醉,口中温软的舌越发灵活,向着更深处游走,庄非突然一颤,恢复了点神智,猛地一把推开祁席。
“想。”祁席喘着粗气,伸手抹去唇边溢出的津液,勾出一抹邪肆的笑,眼神却无比认真,“我做梦都想,庄非,你感受不到吗?”
“我爱你。”
我爱你,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无论你是花魁,亦或平民。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而且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开你。
“我没有你,就是死了却活着的行尸走肉,感受不到生命有意义。”
庄非睁大眼睛,颓然退后两步。
作者有话要说:迟了十年的表白,一点点收线的感觉真是太棒了~~借机告白,我也爱你哦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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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地雷(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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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明天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