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之后,皇帝便召了一旁等待的太医院判,让他给秦攸诊脉。

章院判给皇帝行过礼,小太监送了个小凳子,让章院判坐在秦攸身边,让秦攸拿出手来,秦攸自然是怎么说怎么做,面上有些紧张低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搭下来,盖住了他那双桃花眼,看似是不想面对御医,眼珠在眼皮下不安的移动,显得十分不用心和焦灼,实际秦攸正专心的观察章院判,判断他是不是受了皇帝的授意,要将他的病情往轻了说,那样他也好及时采取行动,免得事情往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要知道,诊断结果在御前说出来的话,那就是铁打的事实了,由不得他不信。

而且御医不像是其他的大夫能够比较坦诚的说明病情诊断出结果,他们擅长于保留七分的说话,从来不会把话说死。随便你什么病,总之温养、静养是没错的。若是更严重一些的病,御医就更不会明说了,天子的怒火可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如果能够不挨训斥,谁也不想自己找骂。所以御医诊脉,不至于说谎,从来都是一大堆话拐弯抹角的说,毕竟担的责任大,压力也大,谨小慎微总是没错的。

但秦攸可不想这样。

章院判按着秦攸的脉,半阖着眼面上出现一抹深思的色彩,秦攸看了一下身旁的皇帝,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诊脉之后又是其他一系列的诊断,望闻问切一样不少,最后章院判才擦了擦额头细微的汗珠,退开三步之远跪下,准备禀报了。

秦攸抢在他前面先说了,他看向皇帝,轻声道,“皇兄,你先赦章院判无罪,让他不必顾忌,只管说实话,我、臣弟已有准备。”

章院判听了这话深深的伏下身子,额头快要贴在地上,不敢擅自窥视圣上,便只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点了点头,“就依煊王所言,将煊王的病症从实说来罢。”

章院判这才撑起上身,跪着回话。秦攸见状心中有一刹那的奇怪,这太医说的,竟完全是实话,不过一想,他倒也能够理解,他虽然说自己病的很重,但看上去却健康的很,皇帝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很可惜不能把自己搞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虽然更真实些,但那样就太过了,根本没法和宁韶重修于好,宁韶本来就不喜欢秦攸,秦攸病的要死,他们的感情更没有可能前进一步了。

章院判将秦攸的病症一条一条的说了,依旧得出了与淳于大夫一样的结论,说完之时,面上已经是冷汗涔涔,叩首请罪,只说这病症怪的很,根据秦攸所说,情况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偶尔会感觉身体不适极度乏力,直至近日晕倒,并不算虎狼凶猛之象,之后身体也没有明显的衰弱,就像是天气一样难以预测,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医治。

只能长时间的观察判断再做治疗,目前没有任何有用的办法。

秦攸听到这里直起的腰背瞬间失了力气,颓然的低下了头,散发出低迷的气息。

秦诩听得直皱眉,他从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病,但章院判的医术他信得过,而且是他的人,没有必要说谎,那么事实就很简单——秦攸确实得了这样的病。

“章院判,”秦攸抬起头来,眼里已经失去之前的神采,声音干涩而空洞,他抓着椅子的扶手,轻声道,“章院判在太医院当值有二十多年了吧。”

也没等章院判回话,秦攸接着道,“你行医的时间比我的年纪还大。依你之见,本王……还剩下多少日子呢?”

这话从秦攸那张好看的薄唇之中吐出,轻柔的就像风一吹就要碎掉一般,听在章院判的耳朵里面,却有一种惊雷之感,章院判不敢答话,深深的将身子伏下地,他不回话可能会被这位放肆的王爷打骂出气,可皇上没有指示他便回话,妄论宗室寿数,当斩。

秦诩面色阴沉,看着秦攸,覆在扶手上的双手因为用力过猛而颤抖,面色苍白如同水鬼,死亡的恐惧正在攻占少年的心防。

“给我说话!”秦攸猛地站起来,头脑却一阵晕眩,脚下踉跄差点摔倒,秦诩一把抓住秦攸,秦攸却恍然不觉,丝毫不管扶着自己的人是皇帝,手指嵌入皇帝手臂,一步一步走至章院判跟前,“本王问你,本王究竟还能活多久!”

章院判咬了咬牙,沉声回道,“回王爷,您……最多一年无碍。若细心调理,身旁时时太医照看着,也可延长寿数至十年不等。”

秦攸身子一晃,秦诩一收双臂,将站立不稳的秦攸扶住,看了一眼章院判,也没想到居然如此严重,若放着不管,最多还有一年健康些的日子,而时时细细调理,也不过能够苟延残喘十年不等,这个结果对于任何健康人身上都是毁灭一般的打击。

伸手挥退了章院判,秦诩看向怀中的秦攸。这一年利用的好,他完全可以成为秦攸心中最重要的人,再亲手摧毁,可如今这样的情况,秦诩心中却冒出了另外一个想法,从晚膳之前一直盘踞的想法——不如,干脆将秦珏有关的旧部残党全部杀光,杜绝一切让秦攸嗅到不正常的因素,真的就将秦攸圈养起来,也没什么不好。

高高在上的帝王与鲜衣华服的王爷各有心思,此刻却亲近无比的靠在一起,就像是真的兄友弟恭一般。

“小攸,”打破沉默的是皇帝,不是面子话安慰秦攸,而是认真道,“明日朕便发下皇榜,你自安心,还跟以前一样。”

“皇兄不要。”秦攸的声音闷闷的,从秦诩胸口传来,“若是贴了皇榜,那岂不是天下都知道……知道臣弟……到时恐怕有些不长眼的奴才来嘲讽臣弟,又叫旁人看了臣弟笑话,臣弟、”

秦诩感觉腰间的双手更紧,心中喟叹了一声,这就是,当年的秦攸。令秦珏事事亲自过问,连个梳头的梳子,也要挑选最好的给他的秦攸。秦诩听着秦攸有几分不自觉的娇气,又合着一些小小的委屈,“臣弟受不来那份闲气。皇兄真是心疼臣弟,就给臣弟一个太医到府上,研究淳于大夫的古方,照料臣弟身体。”

秦诩沉吟了一下,颔首许可了,“如此也好。神医的寻访便放在暗中罢。”

良久,秦攸才退出了秦诩的怀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皇兄,天色已晚,宫门要下钥了,臣弟就先回去了。”

秦诩原想留下秦攸,但见秦攸神色实在不好,想来强撑着说这些话,已经是极限了,便也答应了,又许了秦攸可以免明日早朝,让总管王公公亲自送秦攸,并将下派御医的口谕一同,让秦攸将御医一同带去府上。

出了皇宫进了自己的马车,秦攸才吐出一口气,计划还算顺利,就是秦诩的态度着实难以捉摸,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但秦诩原本就神经有毛病,不然秦攸一个废物点心,用得着花心思整么,放着一辈子也成不了大事,秦攸也就释然了。

不管皇帝想搞什么诡计,最终目的不过让他痛苦而死,在那之前,他守着宁韶幸福的过就够了。

***

左笑言依旧在马车外,他虽然跟着秦攸到了宣和殿,但没有资格进殿,尽管在殿外,他也大致清楚里面发生的事,心中除了担忧之外,还有一种不舒服的情绪,他还记得陛下当初指派他在秦攸身边时候的命令——

正好秦攸喜欢男子,务必取得他的信任,最好超越他心中的宁韶。

来王府的时候,虽然对秦攸没有好感,但抱着完成任务的目的,左笑言那时就想过,如若一天迫不得已,他的身体也能给秦攸,跟感情无关,他忠于自己的主子。

陛下对秦攸感官可不怎么好。但今天,陛下似乎过于亲近王爷了些,左笑言分不清真假,但他知道却肯定秦攸对皇帝的信赖,心中那种刺刺的感觉不能消退,宁韶这个名字早就被淡忘,但陛下自身介入又该如何呢。

王爷的病也是……左笑言抱着剑,眉头轻皱,既然派遣了御医,王爷还是跟以前一样,不会常常入宫的,这样一想,心中又宽了一些。

王府到了,左笑言跳下马车,撩起马车前的帘子,伺候秦攸下了马车,秦攸面沉如水,吩咐左笑言道,“笑言,叫管家安排御医,你扶本王回去休息,不舒服。”

左笑言应是,几句话打点好一切,也知道秦攸的这个不舒服是指心里倦怠,亲自扶了秦攸进了王府,天色已经擦黑,一轮圆月挂在天边,秦攸却在花园假山处看到一个人影,一袭月华长袍,一头青丝如瀑,脚步一下便停住了。

是宁韶,宁韶在假山池水旁走过,风缥缈起华衣,月花好不及美目流风回雪;踏重影从容步,暮云茂不如身姿孤竹自傲。脸上无悲无喜,眼中无欢无怨,脚步不疾不徐,当真如同仙人下凡一般,秦攸觉得他懂了,为什么秦攸会栽在宁韶身上。

这样的人,便是不是因为爱他才追随而去,也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了。

相隔不远,只是秦攸在回廊转角,他看的见宁韶,宁韶却不曾注意到他。左笑言自己有些失神,因为秦攸的失神。心中有些不适,却没有多想——宁韶身份不对,若不是太尉嫡子,也不会叫宁韶早早失了秦攸的喜爱,也能过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吧。可惜。看着宁韶的背影消失在花园,左笑言才收回眼神,在秦攸面前蹲下-身子,道,“王爷,属下背你回去吧。”

秦攸已器重与他,当做心腹使用,故左笑言在秦攸面前也不是太拘束。

没有反对,秦攸趴在了左笑言背上,左笑言待秦攸稳固身形,便站了起来,快步向秦攸卧房之中走去,心中有些开心,然这笑容,在看到卧房之前那清秀的女人之时,变得暗淡了一些。

那是秦攸的宠爱的姬妾。

秦攸看着那打扮的清丽的女人,那女人在看见秦攸之时,脸上也绽开了惊喜的笑容,容颜在手中灯笼的映照下,一时也显得楚楚动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