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几回魂梦(1/1)

寂静的夜晚,乌洛兰延忽然从梦中醒来,枕边是青年熟悉的呼吸声。

有一年多,他没有和任何人同床共枕了。这种感觉恍如隔世,他几乎以为是两辈子的事了。独自闭目良久,他慢慢想起,昨夜贺若留的太晚,所以两人同宿了。

身体竟没有太难受,反倒比平日舒服一些,可能因为他现在心中平静。他转头自枕畔望去,看到桌上的蜡烛燃的还有一半,他知道现在还没入夜。

睡了一觉,以为都要天明了呢,原来连昨日都还没过完。

时间竟变得这样慢了。

他想:这样清醒的时候不多了。

也许,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如此清醒地感觉到自己。

这宝贵的夜晚……他开始在脑中细想,这一生,曾经经过的人,见过的事。

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些。该见的也都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青年的体温还在他身边,他是没什么遗憾了。

除了一个。

他想起那人的模样,心说,他是皇帝,自然不是那样好见的。罢了,他心里肯定记着的,有份心意便够了。

就算此时见到,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呢。

还是不见的好。

他轻轻拿开放在胸前的手臂,揭开被子下了床。此刻,夜凉如水,他拿起纸笔,想写点字。墨落在纸上,半天却不知道写什么,只晕开一个糊涂的黑点。

他忽然想起沈约的旧诗。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不知为何,突然很符合此时的心境。

旧时沈腰,老来潘鬓,人与人的心事终究大抵都是相近。年少轻别离,只想风流放纵,不把那离人苦痛略萦心上,反嫌人啰嗦矫情。到岁月将暮时就害怕别离了,唯恐一别就是来世。

勿言一樽酒,今日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啊……

不知何时,贺若已经披衣从床上坐起,正注目看着他。乌洛兰延回头,向着他微微一笑。那一笑如羽毛拂过,暗香浮动,幽微的烛火映照暗亮双眸。

乌洛兰延回到床边。

贺若迎灯而坐,蜡烛的火苗照的人脸昏黄,乌洛兰延在灯下捧了他的脸庞,安安静静地端详着,只见他肌肤如春,眉目似画,教男人女人都要神魂颠倒。

“继续睡吗?”

贺若笑了笑:“你这样看着,我怎么睡得着。”

“那便不睡了。”

他轻轻吻了他唇,双臂温柔地拥抱住他,将一腔的爱意都化为齿颊间的温存。

“这一夜,怕是再过十年也不能忘了。”

情到深处,乌洛兰延叹息说。

贺若自下而上搂着他,目光漾着微微笑意,柔声说:“别说十年,这辈子也忘不得。”

乌洛兰延说:“那便记一辈子罢。”

贺若点点头:“自然要的。”

那时蜡烛已经将熄了。

贺若拍着他肩膀,感觉到丝绸的衣料在手底下光滑沁凉。隔着绸缎是结实紧致的肌肤骨肉。

贺若低声道:“晚了,咱们睡吧。”

乌洛兰延摇头说:“睡不着。”

贺若说:“怎么睡不着?”

乌洛兰延说:“不敢睡,不舍得。”

“人生苦短,多睡一刻余下的日子便少一刻,心中惶恐。我恨不得昼夜炯炯,永不合眼,让我将这眼前人,枕边书,春花秋月,一一看够。”

他笑说:“尚有千年万年,等我死后慢慢睡吧,睡不完呢。”

贺若说:“你不睡,那我也陪你不睡。我也尚有千年万年,余生四五十年如同鸿毛了,死后一起慢慢睡吧。”

后半夜,二人都披了衣下床,想找个地方去耍。乌洛兰延想起这附近有个小寺,寺后有桃花园,二人便一道去探园。

桃园没有僧人看守,两人直接进去了。园中树木茂密,很是黑暗,乌洛兰延从门处的石阁子灯亭中借了一盏蜡烛,同贺若执着手,沿小道而行。这季节桃花早已经凋谢了,树上结着一树树碧桃,坠的枝头沉甸甸的。他两个都极爱摘果子,此时却都不摘,只是看着一树树桃子感觉心里喜爱。夏日的微风拂面,带来阵阵果香,醺人欲醉,乌洛兰延一边走,一边和贺若聊起过往闲事。

他笑盈盈牵着手,说着话,好像有无尽的开心的事。一点火苗指引着方向,光明虽小,然而永在前方。

那蜡烛忽然被风吹熄了。

眼前的道路一片黑暗,顿时什么都看不到了。

无边的暗夜,永恒的寂静,鬼魅的地狱朝人涌上来,好像被抛弃在茫茫浩宇中,四周没有任何人。那一刹那,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在此刻停滞。

他整个人僵住了。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将他神魂救了回来。

“蜡烛灭了。”

“没事,我带了火折子。”

贺若吹燃火折,重新将蜡烛点亮了。光明又重新回到眼前。

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又和贺若说说笑笑。

拓拔叡半梦半醒中,看到乌洛兰延来到他的床前。他穿着一身素服,脸带着一点憔悴的病容,冲他微微而笑。拓拔叡十分惊讶,坐起问道:“你怎么进宫来了?你不是在生病吗?怎么没有人向朕通报呢?”

乌洛兰延说:“臣来看看皇上,跟皇上道个别。”

拓拔叡诧异说:“道什么别?你要去哪?是要外放去就任吗?朕不是许了你暂时留京吗?”

乌洛兰延微微笑说:“天帝封我做了天官,臣是来和皇上道别的。以后怕是见不到了,皇上保重身体。”

拓拔叡吃惊说:“天帝封你做了天官?你要去当神仙了?”

乌洛兰延说:“是的。”

拓拔叡急忙抓住他手:“你帮朕问问天帝,朕死了能不能让朕上天当个天官,朕好害怕死啊。你既然认得天帝和他有交情,你帮朕问问他,帮朕说说情啊。”

乌洛兰延笑说:“天帝是天上的皇帝,陛下是人间的皇帝,人间的皇帝怎么能给天上的皇帝当臣呢。”

拓拔叡说:“朕不在意!不然你让朕死了去哪里,你去天上,那朕也去天上吧。”

乌洛兰延说:“陛下是真龙,死了应该回到大海之上。”

拓拔叡说:“不,不,朕不去大海之上,大海之上什么都没有。”

乌洛兰延说:“海上有蓬莱,蓬莱有仙山。”

拓拔叡说:“朕没有去过蓬莱,你告诉朕蓬莱在哪!”

乌洛兰延却没有回答他,像抹白色的影子渐渐飘远了。拓拔叡追出去抓他手臂:“兰延!你别走!你别走!你告诉朕要去哪找你!”

“别走!”

冯凭急忙冲进寝殿中,看到拓拔叡衣衫凌乱,光着脚在殿中奔走号泣,痛哭失声,几个宦官拼命拉着他。冯凭连忙上前去搂住他:“皇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拓拔叡低头靠着她的肩膀大哭不已:“他死了,他死了。”

冯凭轻手拍抚他,不解道:“谁死了?”

拓拔叡哭道:“兰延死了。刚才他来和朕告别,说天帝封他做了天官,他要去天上去了。他一定是死了。”

冯凭安慰道:“皇上,这只是做梦罢了。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

拓拔叡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大哭不已,口中不住念叨,他死了,死了。

冯凭心中惶惶的,这时候正是入夜。她问身边宦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宦官说:“子时才过了一刻。”

冯凭搂着拓拔叡,搓他手,不住安慰他。

后来他不叫了,只是坐在床上,靠在她怀中默默流泪。冯凭让人把蜡烛都点起来,将殿中照的辉煌通明,抚着拓拔叡肩膀说:“皇上是忧劳太过,这段日子听说他生病才做噩梦呢,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皇上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正说着话,外面有宦官传报。冯凭当是有什么消息,这边陪着拓拔叡脱不开身,便让那边侯着。然而话传出去没过片刻,韩林儿进来了。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诡异,在室中立定了,看了看拓拔叡,又看冯凭,冲她使了个眼色。

冯凭看到他暗示,安抚了拓拔叡几句:“有点事情,我去去便来,皇上不要怕。”起身,随着韩林儿出去了。

韩林儿道:“兰大人死了。”

冯凭心中一震,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韩林儿说:“就在子时一刻不到。”

正是拓拔叡刚刚做噩梦的时候。

他们竟然这样心意相通。

冯凭好像一阵冷风吹过,前胸后背,连着心都是凉凉的。半晌,她才说出一句:“他才二十五岁啊,怎么会这样。”

韩林儿说:“臣一开始也不相信。”

冯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死了?”

韩林儿说:“就是生病,好像是得了伤寒,一直拖着,久治未愈。”

冯凭说:“皇上病的时日可比他久多了。”

冯凭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想起许多事。兰延死了,那他家中呢?贺若这会八成在兰家。依兰刚生了孩子,这孩子要怎么办,兰家只有乌洛兰延一人,又没有别的兄弟叔伯。她马上又想到拓拔叡,皇上身体正生病,如何把这消息告诉他,不是更让他难受吗?他同乌洛兰延感情这样深,如何承受得了。

韩林儿道:“这件事,还是得立刻告诉皇上吧。皇上早晚要知道的。”

冯凭叹道:“等我想想怎么劝慰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