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尚仪局走回尚宫局的路上,虽然阳光很晒,不过折柳却突地感觉到一阵轻松。
王司宾和李司赞并不是原先商量好的人选,折柳这么把二人提上来,不过就是为了压制住两位尚仪,让她们之间内斗得很激烈些。
她有把握在六月之前,把这几个人都挑些错处拿下去,换上真正忠于尚宫局、忠于姜尚宫的人选。
沿着宫墙转了个弯,眼看着就要走到尚宫局门口了,却突地从斜刺里冲出来个小宦官,一下子撞到了折柳的身上。后面的逢春扶了一把,折柳没怎么用,倒是这小宦官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了折柳面前,“姑姑饶命!姑姑饶命!”
折柳身后的德顺站出来,正想呵斥地上的小宦官,折柳却听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似地。她伸手示意德顺退回去,自己开口问,“钱麻子?”
地上的钱麻子又玩命磕了几个头,教折柳生怕他在这把头磕破了,这才直起身低头道,“姑姑,可不就是小的!”
“起来罢。”
折柳心里虽然有些好奇,可是这人来人往处,她也不能说什么,“瞅你那个样子,去我那吧,好坏给你口茶水喝。”
钱麻子保持着低头弯腰的姿势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折柳身后,又分别给德顺和逢春行了礼,这才跟着折柳回了尚宫局的院子。
前几天折柳还想着,要是德顺不能用了就试着把钱麻子从端熹宫里弄出来,可是她却没想到,钱麻子倒自己找了来。
把钱麻子领到了自己院子里用来起居的一个侧间,折柳叫逢春端了些吃喝来给钱麻子,却不提其他的,只是笑得温和有加,放柔了声音。
“看你样子倒似晒了好久了,来吃两块糕、喝一碗凉茶。”
钱麻子先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头,然后站起来把那一大碗凉茶一口喝干净,用袖子擦了嘴巴,重又跪下来。
“小的从在端熹宫的时候就受姑姑照拂,不敢吃姑姑的糕,只求姑姑救小的一命!小的也没甚么能报答姑姑的,只想死得明明白白!只要这次姑姑能救了小的,不教小的不明不白就没了,小的愿意把这条命替姑姑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
钱麻子这人,还在端熹宫的时候折柳就觉得他是个尤其聪明的。他既然已经说到了这样的程度,折柳自然不敢不重视。
德顺早就在门口远远地守着了,折柳又招呼了他来把门窗全都打开,这才叫钱麻子起来。
“别说别的,起来,把事情说明白了。”
且不说钱麻子总归是她在这宫里为数不多的旧人,就冲着钱麻子在端熹宫里当差,她也得把事情问明白了。
钱麻子干脆利落磕了个头,这才站直了身子。虽然之前在端熹宫就总打交道,但是这么近地说话这还是头一回。折柳看着钱麻子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子,有点不太舒服地把视线略侧了侧。要不是认出钱麻子的声音来,其实她也不大知道钱麻子长什么样子。
“回姑姑的话,小的原是六个小火者一起住同一间屋子的,可是前几日不知为什么,上头把端熹宫的小宦官抽走了一大批,又来了两个新人。小的和其中一个新人同住一间屋子。”
折柳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一边,认真地听着钱麻子说。
“可是小的自打跟那新人住一起之后,着实丢了几件贴身衣服……”
听到这,折柳打断了钱麻子,钱麻子急得脸都红了,大声道,“求姑姑听小的说完!小的万万不敢拿丢了几件衣服这等小事来打扰姑姑!”
“莫急,我并不是不信你。你也只是觉察,并不知道背后谁要害你是不是?”折柳柔声安慰着钱麻子,甚至摸了摸他的肩膀,“只是你遇见的事情一听就是鬼蜮技俩之流,这宫里的事情我毕竟见识少,我叫个老嬷嬷与我一同听,许能听出什么道道来。”
安抚好了钱麻子,折柳朝着外头正注视着这边的德顺招了招手,待对方跑过来这才说道,“你去把钱嬷嬷叫来,只叫她一个人来。然后把这给我守好了,万万不能叫别人听见了。”
看着德顺朝钱嬷嬷屋子跑过去,折柳叫德顺坐了一边的绣墩,柔声问他,“你出来可有托辞?可有被别人发现?”
只听得了个开头,折柳心下就明白了,这事情不可能是冲着钱麻子来的,必是有人要借着钱麻子害淑妃!
“没有,小的不小心把娘娘的份例洒了,画梅姐姐打发小的去尚食局再要些奶丨子来。”
折柳点了点头,继续刚刚的思路想。
若是只冲着钱麻子去,一个满脸麻子、注定爬不上去的小火者可用得着这么大功夫?一顿板子就打死了。
可是若是要冲着淑妃去……那就必是皇后下的手了。
想到这,折柳心里一凛。
无怪乎在尚仪局的事情上皇后这么轻松就解决了,却原来只是吸引她注意力的手段!
正思忖间,钱嬷嬷来了。
近几日在尚宫局好吃好喝地休息着,她总算恢复了些精气神,可是看起来还是比原先老相些。折柳站起来让了钱嬷嬷,这才重新坐下。
“钱嬷嬷,这是我以前在端熹宫管小厨房时候手下的人。”她亲手给钱嬷嬷奉了一杯茶,这才指着钱麻子,“小钱子,你重新讲一遍吧。”
钱麻子又跪下重磕了个头,这才从头讲起,“……可是小的自打跟那新人住在一起之后,着实丢了几件贴身衣服。晚上的时候,有几次醒过来的时候见那人盯着奴才的脸看着,白天的时候又会打听小的在这宫里的经历……”
“一开始小的也没多想,只当这人是套近乎,可是后来,小的发觉他竟然偷偷学了小的说话……”
听到这里,折柳还没想到什么,钱嬷嬷却是插了一句话,“你进宫多久了?到端熹宫多久了?”
“回嬷嬷的话,小的进宫四年了,拨到端熹宫三年了。”
钱嬷嬷这才做了个手势叫钱麻子继续往下讲。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可是要说小的什么也没查也不敢来麻烦姑姑!”钱麻子脸上激动的红色仍然没有消去,额头上爆出了两根青筋,“前几日芍药姑姑投了井,新来的姑姑总是叫小的值夜,还总打发小的打洗澡水什么的!小的觉着,这姑姑们把持住娘娘身边的位子还来不及呢,总教小的凑上去……”
“别着急,喝口水慢慢说。那新来的几个人,你可看出别的什么问题来了?”
听到这,折柳也有几分心惊,她见钱麻子越说越激动,已不像先前那样有条理,忙打断他一下,亲自往那空茶碗里又倒了些茶水。这大热的天,这件侧间门窗正朝着西头,阳光已是晒进屋里了,可是坐着的三个人竟没有一个出汗的。折柳只觉得这屋子里阴冷阴冷的,那阳光晒在身上连冷热都分不清了,倒教她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
钱麻子顾不上那茶水还烫着,大口喝干净了,却是顿了顿才往下说。
“小的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觉着,新来的两个小公公,身上都有点狠辣气……”
听得这回答,折柳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问道,“你想想,可还有什么漏掉的没?若是没有,就快回去端熹宫,免得叫人发现。”
钱麻子又磕头,“小的这就回去,谢姑姑救命之恩!若是这次没事了,小的这条命就是姑姑的了!”
折柳叫他起来,又给了他两块碎银子,吩咐德顺从侧门把钱麻子好生送出去、不要被别人发现。
德顺领了钱麻子走,临走前把门窗俱都关好,等两人走得远了,钱嬷嬷这才冷哼一声道。
“皇后这是要仿旧朝孔皇后事了!”
孔皇后,乃是旧燕朝的皇后,私下布置假宦官陷害皇长子母妃,蛊惑皇帝相信皇长子并非皇家血脉,鸩酒杀之。
折柳也听过一些这位孔皇后的手段,此刻竟是与淑妃宫里这种种布置都对上了!
“这钱麻子的样子嬷嬷你也看见了,这一脸麻子只要点个差不多,再学了说话声音……只要身形对得上,怕是没几个人发现得了换了人。”折柳觉着有些心惊,“如果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尚宫局可正是管出入文书!就算我才来尚宫局没几日,少不得也要受牵连!还有管着密谍司宫内这一块的平安……”
皇后竟然是将这许多人都算计进去了!折柳越说越是心惊,今日在尚仪局里亏她还得意洋洋——不过是人家丢出吸引她注意力的两个弃子罢了!
若是钱麻子没这么机警呢?难道这多少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她就这样败在皇后和她背后的那些人手底下?
钱嬷嬷见她这样,出言宽慰她,“这必不是她一人的计策,深宫一妇人,就算想出这样的计策,又哪里找那么多死士?淑妃真出了事情的话,那一宫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的!能去做事的,必然是下大力气收拢训练了的死士,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这许多?”她声音沉下去,“有钱麻子来报信那就是运气!这宫里别的等闲都没用,只有运气才是真真的!”
听得钱嬷嬷这话,折柳勉强打起精神,又与钱嬷嬷商量了几句,这才出了侧间,朝正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