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宣捧起小清明的脸,掌下僵硬小脸顿时石化,垂首在小清明耳畔低语,“你既已入阵,我自当你应下了戏约。”

小清明脸色微变,倒错过探究他相貌变化的时机。师宣在他肉嘟嘟的两颊各亲一口,灿然笑道,“莫急莫急,你如今这般模样,我是断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我会帮你先破了这阵,等来日出了阵,再与你慢慢清算。”

师宣见他目光一颤,察觉出不对劲。青衣僧原本性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哪会像现在这样被撩拨得屡屡失常,思忖阵法莫不是除了回溯外表还能回到初心?

转眼度过数日。

师宣发现小清明努力表现成熟也无法掩盖思想低龄化,这是一个空有向佛之心却未曾斩断凡尘凡忧的清明,简直天赐良机。然,小清明太过固执,师宣又率性而为,常常话不投机、默默无言,就何时离开一事,两人发生分歧。

“提前声明,我虽有一身才华傍身,唯独漏了自给自足这点,这幻阵背景是古时,没闹清之前不宜太过想当然。”

小清明忧心化解痴怨之事,加之脸皮太薄不愿不劳而获白吃白喝,坚持下山。

师宣托着下巴,眼睛从上转到下再从下转到上,瞅着眼前才及他腰的小清明,再瞅瞅自个不沾阳春水的修长十指,最后瞥了眼桌上每日好吃好喝供着的吃食。这阵法极其逼真,每日不吃不喝会饿得难受,可他所有心思都放在给自己多戳几个心窍,从未为谋生苦过,有那么一小瞬,很想抛弃兄弟的筏子,六亲不认一回。

可清明不许他继续骗吃骗喝,拽着自家“兄长”强行下山。

猎户儿子十八里相送,师宣恋恋不舍回首,看得小清明眉峰直皱。

顺天山而下的道旁有一个茶寮,高柱上的店招书写着古老文字,被风吹没了形状。

两人坐进简陋的茶棚。

诺大桌面只孤零零放置两杯茶,属于师宣那杯空了底,却连添茶的人都没有,一上午过去,因为价钱低廉又免费续杯,他以水饱腹一连续了十数杯,从伙计到掌柜都绕道走,就差没来赶人。

师宣戴着草帽掩住招人的脸,望着来往人群,悠然叹道,“如今你我在阵中法力被禁锢,一个幼童一个弱男子又没什么谋生本事,为何非要早早出来喝这西北风受这般苦?”

弱男子……

小清明抬抬眉眼,无喜无悲,“若人自归命,自力自依止,是人则能契,归依真实义。”

师宣瞥了他眼,“你这人怎么总这般扫兴?”

小清明轻捻佛珠,句句道来,“众生有四业四秽,一者杀生,二者不予取,三者邪淫,其四妄言者。”

师宣郁闷,“你就不能说得言简意赅些?”

小清明静默片刻,“……我去化缘。”

环视周围人群,隔壁客人刚走,师宣顺手摸走茶壶,悠然给自己斟了杯,轻抿了口茶水,仿佛置身事外般道,“这么丢人的事,你自去即可。不过……”师宣轻挑眉梢,理所当然般道,“若不是为你,我也不会跟着下山吃苦,你若讨到银钱食物,必要分我一半才好。”

小清明哑然,“世间处处是因果,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再者先舍后得,自度有缘人,本是功德,何言外物?”

“秃头,难不成你幼时就这般巧言令色?一件小事能说出百般理由,还句句语意双关,讨个钱跟施恩于人般自以为是,真真狡猾!我说,若不是没钱吃饭,难不成你还会有时间处处想着去‘广结因缘’?”

小清明唇瓣微动,师宣直接捂住他的嘴,不给机会争辩,“有功夫浪费口舌,不若多想想怎么挣钱饱腹,少爷我都快饿死了!”

小清明无奈,闷声道,“……先把手拿开。”

师宣取回手掌托着两半脸,垂眸盯着桌上可怜巴巴的两杯茶,草帽倾斜,错落阴影盖住眉眼,只见少年唇形扁成委屈的弧度,幽幽叹了声凄凉,似假还真。小清明明白这垂头丧气样多半是装出的假象,仍忍不住叹息出声。

“……我去化缘。”

小清明从座位上跳下,由于个头偏矮,微微趔趄一下,让这自食其力显得有些可笑。

小清明穿着改过的小号僧袍,挨个询问来往行人。不论面对何人,皆双手合十,先轻轻颔首,后言,“相识即是有缘,还望施主舍个银钱。”

茶棚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且这时佛国未立,许多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把小清明当成捣乱的小孩轰来赶去,有些觉得出门被索要钱财很是晦气,破口大骂——小清明现在遇到的就是这种:

接近两米高的壮汉推搡着小清明的小身板,呲着满口黄牙,粗言秽语并着唾沫星子喷溅。有心善的妇人解围,都被胡搅蛮缠的男人喷了回去,小清明静静站在那任人推骂,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脸,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亦不多做争辩,比起劝架者反而更像局外人。

师宣原打算先看他笑话,支着头赏戏。

粗鄙壮汉越被谴责越生气,瞅见罪魁祸首一副事不关己样,怒火中烧,拎起茶壶就要砸下——

师宣顿时被触到逆鳞,抄起旁桌一杯烫茶掷去,疼得壮汉哇哇直叫,恨不得把头皮撕掉,茶杯碎片刮出满头满脸鲜血,颇为惨烈。师宣趁机拽起微愣的小清明夺路而逃,转身时没忘在大汉身上又狠踹一脚,拖慢大汉。

陌生建筑逐一从眼前飞掠。

清新空气化作清风吹乱两人的发和衣服。

脚下尘土飞扬漫到眼前,两人交握的掌心黏腻,不经意交错又偏离的视线更让小清明不自在,有一瞬莫名的触动。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粗重的喘息在奔跑中交织、重叠,仿佛人群与喧闹被尽数抛远,唯剩彼此。

离得有些远了,师宣停下脚步,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他瞥见小清明脸颊微红。

小清明挣脱师宣,目光偏移了片刻,低念几句经文又恢复自若。

师宣大步走向摊贩,买了荤素两个大包子,带着小清明走到僻静处摘掉草帽席地而坐,取出油纸包递出一个。

小清明没有急着接,反而先问,“钱从哪来?”

师宣从腰间勾出一个陌生钱袋,夹在两指间打转,眸光芳华熠熠,“这叫拈花指,手法极快超越常人视觉,仿若隔空取物。”

小清明目光滑过布袋,明了是那骂人壮汉的,望向师宣眼角眉梢的狡黠,与温顺垂落眼角的丰茂眼睫,似在等他表态。青年盯着他,睫毛微微抬起又轻轻落下,像根小刷子,把蛊惑扇动到清明心底。

小清明抿紧唇线,接过冒热气的素包子。

师宣裹着油纸闻着肉香,怪道,“这会儿怎么不发表你那些大道理了?”

小清明捏紧包子,淡淡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师宣边啃着包子,边旧事重提,“那你之前怎么又任人欺负?”

肉味飘荡在鼻尖,让小清明微微不适,低声重复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师宣故意把包子划过他头顶,留下一片肉香,“说实话。”

小清明颇为无奈,窥着他作怪的手,“……他骂完了自会走。”

师宣这才满意,三两下吃光包子,突然心血来潮,凑近小清明。明眸朱唇皆咫尺,两人四目相对。小清明自屹然不动,眉眼清正,师宣笑启薄唇,冲着小清明的鼻子嘴巴哈出好大一口肉腥,喷得小清明连退数步,咳嗽不止。

不仅是肉香,师宣猝不及防的气息袭来有种罪孽横加,一瞬间的异样让小清明汗毛倒竖,像是遇到了天敌。

师宣笑得得意,扬眉挑唇尽是张扬,没心没肺道,“怎么还不吃?”

晨光下,师宣的意气风发烧得更旺,如盛夏骄阳正烈,最是热情,也最是遥不可及,触之必伤。

外观六岁多的男孩握着包子的手紧了紧,缓缓垂眸,说了句“我佛慈悲”,开始细细咀嚼,只是略微神思不属的呆样,怎么看都是食不知味。

师宣不以为意。

街道上人来人往,行人比肩接踵,他望着阵中以假乱真的芸芸众生,思索。

阵法所立之时,是人皇殷氏与妖皇阴阳氏在苍都共治,湘女垂泪之所位于苍都郊外一片坦途,并未因沧海桑田变成山谷。破阵需让永不盛开湘女泪开花,必要赶往都城,而寻觅阵中痴怨再行化解,颇为耗费时间人力,若能依附一方豪强,定事半功倍。师宣目光横扫,瞄见一张皇榜,是阴阳氏向天下征召美人入宫,不限男女。

“……看来要拾起老本行了。”师宣点点下巴,等着小清明吃完,迈步走向官府。

小清明不解,“这是何意?”

师宣捋了捋发,余光扫到有暮然回首的路人惊艳呆住!接二连三低呼出声,师宣回眸一笑,迷得那少女涌出两道鼻血晕厥过去,逗得他一乐。

“世人常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我孤身行走阵中,总要找个靠山才便于行事,我方才在茶棚听人提及妖皇贪慕美色,又见他招揽各地美人进宫共享荣华。”师宣回首,目光落于小清明,“你我不如同去看看?”

小清明眉心聚起沟壑,话已至此,他岂会不明了?这是要以色侍人。

师宣迈步却被拽住,小清明披着六岁稚童的模样,声音干涩,“别去。”

师宣回眸,瞅着小清明坚定的神色,莫不是吃醋了吧?目光从上而下不由带出不易察觉的逼迫,笑问,“为何?”

小清明抿紧薄唇,绷紧小脸,“……我去……化缘。”

“唔,我可不愿吃苦。”青年轻笑,揉捏小清明的僵硬小脸,待他满脸严肃破功,用包容含笑却不留一丝反驳余地的口吻道,“乖……莫要阻我,听话。”

……

以师宣的资质,自被奉为上宾,入住驿站行宫,时间如流水,数日一晃而过。

小清明坚持不懈地劝导着“失足”青年,只可惜师宣没有半点“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风骨”,充耳不闻,比对着送来的锦衣华服宝配玉冠,挑三拣四,从做工材料到款式都嫌弃个遍。

对镜选了白玉冠佩戴,师宣回眸笑问小清明,“这个如何?”

小清明劝言微顿,这玉冠款式不算出彩,但青年微扬下巴斜睨着人一笑时,春意扑面,别说玉冠,连身上颜色素雅的衣裳都衬得华贵几分。小清明心跳错了一拍,小脸绷得更紧,薄唇轻启,“容貌美丑,皆皮下白骨;声色浮尘,皆弹指即逝。无双颜色,不如无垢心,世间诸般法相,皆是虚妄。”

师宣收回视线,略感无趣,“那就这个罢。”

铜镜里瞄见小清明还要再劝,师宣漫不经心整理衣襟,故意掷下一句,“你若实在看不过眼,转身离开便是。你我虽然同陷阵中,并非定要同进同出,你自另谋出路,各凭本事行事即可。”

门外一个婢女敲门问道,“公子,午膳皆已备好,是否先用过餐再行出发?”

师宣去看小清明。

小清明双手合十,颔首拜过,“告辞。”

师宣静静打量小家伙半响,心里有一种近乎笃定的情绪,是时候松一松手了,微一甩袖,“罢!我会让人给你准备盘缠,你现在年纪尚幼,在外行事多加小心。”

师宣随婢女去用膳,小清明站在原地听着脚步离远,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

赶往都城的车辆刚出了行宫,远远看见一个六岁男孩等在路边。一米有余的矮小身量,穿着宽松小僧袍更显单薄细瘦,被风一吹,衣领袖口盛着风鼓了数倍,把男孩清正的眉眼都全部挡住,似乎快被吹跑。

让车队在男孩身旁停下,师宣拉开侧帘,俯视车外的小清明,没有说话。

小清明抬眼,光顺着睫毛落下条理分明的剪影,映得表情有些不真切,“我随你去,生活自理。”

师宣拖着下巴瞅着他,“为何又回来?”

小清明又言,“我不坐车,只步行前往。”

师宣并不肯轻易放过,“我只问,为何?”

小清明静默片刻,“……你不必问。”

师宣挥手示意开车,小清明终于抬头与他对视,小脸上无奈与困惑表露无疑,“我自己尚且不知,又如何能回答于你。”

师宣终于露出笑意,“上来!”

小清明摇头,“我自徒步前往。”

“莫误了我的吉时。”

师宣猛然探出车窗,弯下半个身子捞人,过度前倾的危险动作让车夫惊呼,清明更是不敢随意挣扎,就被捞进师宣怀里,左右脸颊各被亲一口,僵着身体听他语含笑意,“吾心甚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