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众使节被晾在偏厅里面大半天,等贾琦把回京述职的苏州知府送走之后,他们才见到贾琦。
事实上,他们在见到贾琦的第一时间就闹了一场笑话。
当贾家的奴仆对着门外行礼的时候,欧罗巴众使节就知道主人出来了,可当他们看到一个皮肤光洁、脸颊红润、眼睛明亮甚至下巴干干净净连跟胡须都没有的年轻人进来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把这个年轻人当成了贾琦的长子。
他们可是听说了,贾琦的长子贾芾今年正好二十一岁,外貌上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其中葡萄牙使节查理·费迪南开口就是“请问您是贾知院的长子吗?我们是来见您的父亲的,劳烦您帮忙通报一声。”
至于法国大使路易斯则道:“哦,我的天哪,您跟您的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可真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贾琦对前者道:“如果您想见我父亲,很抱歉,我父亲刚刚去世,享龄八十有六。”又对后者道:“您的记性很不错。我七年前的确没有太大的变化。”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然后,惊呼声一片。
路易斯道:“天哪,我的朋友,真的是您吗?我是说,您今年都三十八岁了,可是您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
话是这么说,可路易斯却忍不住去看阿尔伯特亲王。
阿尔伯特亲王今年正好三十岁。上次他来大魏的时候,维多利亚女王刚刚生下了他们的长女,那个时候,他也才二十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可是现在,阿尔伯特亲王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中年人了。过度的操劳让他的两鬓多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的皮肤也不再光洁,双颊也不再丰满红润,身材也不像过去那么挺拔。
他就跟大多数的德国佬一样,一脸的大胡子,还有一个大大啤酒肚。
跟贾琦站在一起,与其说他更像那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还不如说,他看上去完全就是贾琦的长辈。
如果不是时间和地点都不对,德·洛赛伯爵,也就是法国大使路易斯都想说一声:难道森林女神在您的身上施展了魔法,让您拥有了永恒的青春吗?
顺着路易斯的视线,贾琦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阿尔伯特亲王身上。
贾琦道:“好久不见,亲王阁下。我记得您上次来的时候,您跟贵国的女王刚刚结婚没几年,那个时候,您距离英国国事最近的距离就是帮女王在签名上贴方格纸。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是否有所改善?您成为贵国的王夫殿下了吗?”
阿尔伯特亲王笔挺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老派的军人一样,可是从他抓着手杖的手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像他那张宛如大理石雕塑一般的脸那样,显得那么镇定。
说起来长,实际上也不过是迟疑了两秒钟,就听见阿尔伯特亲王道:“看起来,您对我们英吉利很了解。在您面前耍心思,的确是我们在自取其辱。”
贾琦道:“不是我对你们英吉利很了解,而是您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告诉我各种讯息。而现在,我可以肯定,您已经是英吉利的王夫殿下了。恭喜。”
说着,贾琦对着阿尔伯特亲王点了个头。
他的举动看上去相当的潇洒,动作也非常好看,可是,无论是以阿尔伯特亲王为首的英吉利使节团,还是其他各国的使节团,他们的感觉都不太好。
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不过是站在这里,甚至从进入贾家开始,他们就没有讨论过阿尔伯特亲王的任何事情,可对方却看出了这么多内容。
没有人怀疑贾琦事先已经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这些消息。
也没有人怀疑贾琦是故意恐吓他们。
因为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阿尔伯特亲王沉默良久,这才抬起头,道:“是的,我现在是英吉利的王夫,这是我的妻子顶着群臣的压力给我冠上的头衔。正如您说的那样,当年的我距离英国国事最近的距离就是给我的妻子在签名上贴方格纸,但是现在,我也却是如您说的那样,利用我的妻子对我的爱和信赖,一步一步地掌握了权柄。我并不否认这些。您也早就猜到了吧?”
贾琦道:“是的。我想,您会再度出使大魏,怕也是英国国内的那些大臣们的要求吧?无论您多么能干,无论那些大臣们有多么无能,可最后走开的,还是您。”
阿尔伯特亲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哪怕有大胡子挡着,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
阿尔伯特亲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英国历史上的女王屈指可数,王室和国家也从来没有为执政女王的丈夫留下任何的位置。在英国,阿尔伯特没有正式的职责,没有特别的称号,没有确定的地位。
事实上,如果不是上次回去之后,维多利亚女王强硬地把王夫这个头衔按在丈夫的头上的话,他阿尔伯特亲王就跟那位断头王后之于路易十六的法国一样,除了书本和歌剧,他无法接触到国事,英国的大臣们也不允许他接触到国事。
他只能成为英国王室的一尊洋娃娃。
阿尔伯特亲王无法反驳。
他甚至找不到反驳贾琦的话。
如果当初英吉利对大魏的那一战,他们英吉利赢了,那么,维多利亚女王的威信会大大增加,有了维多利亚女王的支持,他自然也能够接触到朝政。
问题是,英国败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威信降到了极致,说得更明白一点,当初法国输了七年战争之后,法国人民如何对待路易十五,现在英国人就如何对待维多利亚女王。
要知道,在七年战争以前,路易十五也深受法国人民的爱戴,而七年战争以后,路易十五就成了出了名的暴君。
人民是如此的现实,又是如此的冷酷。
如果阿尔伯特亲王仅仅是一位德国公爵的儿子,那他自然是不用做这么多,可问题是阿尔伯特亲王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哪怕维多利亚女王舍不得,可是为了妻子,为了自己的儿女,阿尔伯特亲王不得不走这一遭。
想到自己此行对英吉利、对妻子的重要性,阿尔伯特亲王不得不道:“我很抱歉,我是说,攻打沪州府一事。”
贾琦道:“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还以为,您会否认,并且把责任推给东印度公司,然后试图让大魏的官员们相信,那是那些商人们做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阿尔伯特亲王沉默片刻之后,道:“这种话,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您。如果我那么做了,跟故意激怒您没有什么两样。”
当自己位居下风的时候,诚意比卖弄口舌更重要。尤其是根本就瞒不过对方的时候。
阿尔伯特亲王觉得,在对方面前耍那种小手段,根本就毫无意义。还不如老实一点,还更容易得到对方的好感度。
贾琦定定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然后微微垂下眼睑,道:“既然您自己都明白这一点,想来您也明白,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有的,也只有永恒的利益。在攻打沪州府,给我们大魏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如今有输了战争的英吉利,能为我们大魏带来什么利益呢?英吉利又有什么资本,让我们大魏对你们高抬贵手呢?与其在这里希望博得我的好感,还不如回去好好思考,那还更实际一些,不是吗?”
贾琦的话听上去很客气,可是他的态度却不那么客气。他甚至不顾天色已晚,也没有招待这些欧罗巴使节、给这些使节留饭,就把人丢了出去。
路易斯等人都没有来得及跟贾琦说话,就被贾琦的管家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大门。
站在贾琦家的大门口,诸位欧罗巴使节都头疼了。
路易斯不停地偷偷打量阿尔伯特亲王。
显而易见,方才那位东方的宰相对这位英吉利的亲王的态度很不一般,甚至光顾着这些英国的亲王根本就不理会他们这些人。
作为一个贵族,一个欧洲大国的使节,路易斯觉得,自己被忽略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可作为一个商人,路易斯觉得,有些时候,被对方忽略的确可能并不是什么坏事儿。
路易斯是个中国通,第二天,他找了个机会,按照东方的礼节,往贾琦家里送了一封拜帖,约定一个星期后再度前来拜访。
等到了那一天,路易斯再度来到贾琦的宅邸的时候,他并没有坐很久的冷板凳。
相反,他在偏厅里面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见到了贾琦。
“哦,尊贵的大人,一个星期之前我看到您的时候,都以为自己眼花了。”路易斯用法国人特有的热情又浪漫的腔调道,“希望您不会觉得我冒犯。”
“一点也不。”贾琦笑道,“年轻就意味着长寿,您觉得我年轻,这是一个好兆头。对了,您的家人还好吗?我听说您的国家目前的状况并不是很好。”
“正如您说的那样,”路易斯答道,“想来您已经听说了,我们的国家再度发生了叛乱。先王,我是说,已故的路易十八在位的那几年,王朝复辟了,原本被革命派踩到尘土里面百合花旗再度飘扬在巴黎上空。贵族们再度活跃起来,一切显得那么美好,结果,都被查理十世那个蠢蛋给毁了!他的手段太过激进,最后激怒了人民。法国完蛋了。”
贾琦道:“并不是法国完蛋了,而是法国现有的秩序完蛋了。至于人民,就是他们个个读书识字,只要有心人愿意,一样能够利用他们。毕竟,这个世界上真正会思考的人是少数。”
“对对对!就是这个。”路易斯道,“其实先王跟路易十六一样,都是好人,可惜路易十六被他的王后给连累了,而先王的所有努力都给他的弟弟给毁了。法国,我真的不知道法国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本是想来跟贾琦拉关系的,可不知道怎么的,听到贾琦的关心之后,路易斯忍不住开始抱怨,甚至情绪越来越激动。
等他略略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这位远东的宰相面前失控了。
路易斯很不好意思地道:“我很抱歉,我是说,……”
“没有关系。您很爱您的国家。”
“我是法国人。”
路易斯如此说道。
他的情绪稍稍稳定之后,路易斯就说了:“老实说,我吓了一跳。前些年,在巴黎的社交圈子里面发话说要修建铁路还是一件十分时髦的事儿。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在您的国家也有铁路。”
“很意外?”
路易斯连连摇头:“不,不是意外。而是怎么说呢?您的国家是工匠之国,您的国家会修建铁路,这一点都不奇怪。可是,我也记得您的国家喜欢自然之风。我还以为您的国家会用木头来制造火车呢。”
“木头在坚韧度上还是差了许多。而且从成本上来说,木头的造价太高了。优质的硬木在这个国家可不便宜。”
“说的也是。”
“您的国家任命您为大使,可是希望您做到哪一步?老实说,知道您的国家的现状的时候,我可是倒抽一口凉气。我可不觉得,您的国家眼下还有这个力气关心海外。”
发展科学技术需要的是安定的社会和时间。法国内乱,贵族和学者纷纷选择逃亡,那毫无疑问,法国的科技很有可能陷入停滞,或者是后退的状况。
这是毋庸置疑的。
贾琦好奇的是,法国会混乱多少年,以及,需要多少年才能够稳定下来,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够追赶上来。
路易斯沮丧地道:“您说的没有错。其实在法国,贵族们能外逃的都逃了,就连查理十世都流亡在外。我之所以会来远东,除了国王的任命之外,还因为我想为我的国家做点什么。”
“想为你的国家寻找盟友?”
路易斯点了点头。
“恐怕您尽心尽力,将来也不会有人记得您的好,说不定还会将您冠以卖国贼的名头,并且批|斗你。”
“不管怎么样,我是法国人。”
贾琦定定地看了路易斯一会儿,道:“法国拥有您这样的人,相信很快就会恢复元气。”
“如果真的跟您说的这样,那就好了。”
路易斯听说,着实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两个就愉快地聊了起来。
从路易斯的口中,贾琦知道了很多事情,当然,在不知不觉中,路易斯自己也被贾琦套了话。
有了路易斯提供的消息打底,又有鸿胪寺那边送来的各种消息做支撑,贾琦很快就准备好了来年正式跟这些欧罗巴世界打交道的准备。
而欧罗巴诸国使节则被贾琦打算将儿子过继出去一事惊呆了。
对于这个时期的欧罗巴人来说,让自己合法的婚生子跟别人姓也就算了,还送上大把大把的钱财,这种对自己和自己家族根本就没有好处的事儿,谁会做?
毕竟,这个时代的欧罗巴,采用的是长子继承制。所有的法律都是保护长子的利益的。家族中的绝大多数财产也只能由长子继承,次子和幼子最多也只能那些钱财出去过活。土地这种固定资产,次子和幼子肯定是没有份的,除非他们的哥哥死后还没有儿子,他们才有这个机会继承哥哥的财产。
如果把东方社会的财产继承相关法令和西方社会的法令放在一起比较的话,西方社会对长子的利益的保护比东方社会更加严格,这也造成了西方社会的次子、幼子在财产继承方面得到的待遇,甚至连东方社会的庶子都不如。
所以,来自欧罗巴的使节们比大魏人更不能理解。
他们不能理解的是,贾琦为什么要把大笔大笔的财产往外面送。儿子送出去了也就算了,这大笔大笔的财产往外面送是什么鬼?
而大魏人对贾琦的行为的感觉就是,贾琦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钱财太多了,所以打算把次子过继回岳家,顺便把家产也分出去一些,这样,将来有事情的话,贾家这边倒了,林家借着林文正的名头还能够保住一部分,也能够照应到贾家这边的兄弟们。
大魏人会反对,那是因为贾琦过继儿子的行为不符合大魏的传统以及相关法令,至于钱财,那倒是其次。
大魏人的这种态度,引起了欧罗巴人的广泛好奇,欧罗巴诸多使节也非常关注此事,尤其是阿尔伯特亲王,更是连街头巷尾的老百姓的议论都没有放过。
他觉得,这是自己了解这个国家的好办法。
虽然是贾赦的遗命,虽然有贾家的女婿们作证,可是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钱财还是其次,谁都知道,贾蔓一旦过继回林家,贾琦肯定会奉上至少三百万的家财。可是这些钱财哪里比得上林如海留下的政治资本。
不说林文正这个名头,就说红薯、玉米等海外作物,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以前高宗皇帝和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国家和朝廷还极力掩饰林如海跟这些海外作物的关系,可贾琦在自己的庄子上可没有忘记给林如海做宣传。现在,大江南北,只要是种植红薯和玉米的地方,老百姓一提起红薯,就会想起林如海。
可以说,林如海如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可比大魏三任君王高多了,许多人家都在家里供着林如海的牌位。
虽然林如海已经死去多年,可他留下的政治资本并没有消散,相反,还有急剧膨胀的兆头。
江苏省那边,很多人都想跟林如海搭上关系,姑苏那边,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想跟林如海搭上关系。当然,如果能够把自家的孩子过继过去,那就更好了。
更妙的是,林如海已经死了,林黛玉出嫁也有许多年了,这种事情,只要林氏一族自己家里决定就好了,最多等完事儿了,再通知一下林黛玉就成。
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初林如海死后,世宗皇帝让人料理林如海的后事,不止把林如海和林家当成了绝户人家料理,还把林氏一族当成了绝户人家料理。
也就是说,姑苏很多人家想跟林如海攀上关系,但是,世宗皇帝料理林家的处理方式在那里摆着。如果他们想把孩子过继到林如海名下,就必须先推翻世宗皇帝处理林如海后事、把林家的族产祖业收为国有的决定。
这也是贾琦的倚仗。
因为贾琦不会向朝廷要早就被收为国有的林家族产祖业,相反,贾琦还有可能花大价钱把林家原来的坟茔和祭田都给买下来。
这也是贾琦的优势。
其实包括皇太后和内阁的其余两位宰辅,甚至包括户部的那些官员都没有找贾琦的麻烦的意思,甚至连礼部都认为,林如海找到了红薯,让大魏不再为饥馁所困,是大魏、是华夏的大功臣,为林如海立个祠堂,让林如海永世都享受香火,这一点都不过分。
一直在找贾琦的麻烦的、不同意贾琦把儿子过继回林家的,就是御史台的那群御史。
嘴皮子官司打了一年有余,贾琦都回到内阁了,这过继的事儿依旧还没成。
这事儿皇太后不好开口,祁谦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会开口问的人,自然也只有梁鉴了。
贾琦道:“诸位御史大人能够坚持国法,这是好事儿。至于我想把犬子过继到林家,除了家父临终前的交代,也是不忍让老师家里断了香火。毕竟,我姓贾不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