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现的突然,宁蝶心虚,底气不足地道:“我要出去走走,有些东西需要买。”

“宁小姐需要买什么只管写了条子让下人去办就是,”阿秋笑道:“二少爷不在,您没得到允许可不能出门。”

阿秋给客厅里另外的小丫头使眼色,那两位小丫头围过来一人道一句体贴话:

“宁小姐要不要先吃早饭?”

“厨房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

她若真要走,这些丫鬟下人定得拦住她,宁蝶没带好气地看了眼阿秋,对方笑容可掬,并不在意宁蝶的埋怨,甚至越挫越勇。

宁蝶哪吃得下饭,她让人在院子里支开一张椅子,躺在蓝白条纹的大洋伞下面,用帕子搭着眼睛睡觉,草地茵茵,青草香直往鼻子里钻,她睡不着在椅子上翻来覆去,期间刘管家过来一次,说院子篱笆墙上种的一些花藤需要人修建,问宁蝶有没有兴趣动动剪刀。

她知道刘管家这是为给她解闷,宁蝶躺着闲无聊,起来又闲累,直接谢绝了。

阿秋怕她饿坏霍丞回来会怪罪,去厨房端了些点心和鲜榨的果汁,放她椅子边的高脚圆桌上。

宁蝶依旧不吃,她昏沉沉地眯了一会,隐隐听见有人喊她,脚步声渐渐靠近,喊她的音贝更大了,她迷糊地抬起眼皮,黑衣的高大男子谦卑地道:“宁小姐,将军有请。”

“去哪?”宁蝶翻个身,正对男子。

男子眼垂得更低,“让您去秦公馆一趟。”

秦公馆?许太太?宁蝶不吱声,那男子又道:“秦公馆在举办园会。”

园会这风俗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夏天风和日丽的时候,爵爷和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半正式的舞会,女人们带着宽檐帽,佩上色彩明亮的绢花,戴过肘子的丝质手套,大裙摆飘逸的跟一朵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待有身份的人们到齐,大家一一入座,在草地上,在城堡前,吃着点心和聊着话题,小姐夫人们跳舞弹曲子,这风俗传到西南来,又变了样,大致上是差不多,但失了园会悠闲散漫的个性,反而主张铺张浪费,吃食桌椅用具,无不奢华。

宁蝶换了身青瓷色的无袖高领的绸缎旗袍,外面搭上一件丝质的水蓝色披肩,特意把短发烫成内扣,刘管家安排司机送她去秦公馆。

秦公馆前的草地面积广,办场百人左右的园会轻而易举,各自打交道的人几人坐一桌,还有带了小孩子来的夫人,孩子围着各个桌子跑,丫鬟仆人跟着后面看护。

那之前传话的男子给她带路,出示请帖,守铁门的门外放他们进来,宁蝶穿过几桌宴席,霍丞的身影就在前面几步远,唯他那桌拥挤些,年长的官员和年轻的小姐都在,甚至有人从隔壁桌端椅子往那凑热闹。

宁蝶仔细一看,其中年轻的小姐里,好几位是她班上的同学。

“来,过来我这,”霍丞对宁蝶指指他身侧,他周围哪里有缝隙,还是有人识趣把椅子挪开了,霍丞随身跟着的下人端了把椅子,让宁蝶坐下。

“想喝点什么?”霍丞问道,一只胳膊已经伸过来搂住宁蝶的腰,宁蝶把他的手拍开,“要点红酒吧。”

霍丞笑吟吟地给她倒酒,在座的人已是惊得说不出话,在宁蝶来之前霍丞一副老和尚念经,目空一切,眼下却为一个女子大献殷勤。

“宁蝶,前几日听人说你身体不好,在家休息,可好些?”对面的同学白敏问道,上次投诉信的事,其中有一封便是来自她母亲。

宁蝶停课这事多少班上的人都知道一点,“劳你记挂了,已经好了不少。”

“隔几日你还来学校吗?”白敏又问。

宁蝶握酒杯的手一晃,白敏身侧的另外两位女子分别拉她胳膊示意她别说这个话题,她在校学习优秀,在家又是被呵护备至的千金小姐,说话总缺个心眼。

宁蝶笑了笑,不搭话,她感受到身后有几道目光一直粘着她,扭头去看,是另外一桌的太太和夫人们。

“白敏——”其中一位穿深紫色旗袍盘卷发的太太冲白敏招手,仔细看两人还有些像,都是身形偏丰满,眉眼墨色浓烈的特征。

白敏跑过去,那太太拉着她不知小声说什么,白敏再跑过来,对宁蝶流露出疏离的神色。

“东张西望干什么,”霍丞在宁蝶耳畔轻咬道,“待会陪我去打牌。”

宁蝶瞪他一眼,“我累了,要睡觉,不去。”

“那我陪你一起睡。”

宁蝶暗自踩霍丞一脚。

“你们,霍先生,你们认识?”白敏惊讶地问。

在座其他人都看着他们聊天,并不贸然插话。

宁蝶急着撇关系,这么多小姐坐这里,附近还有太太夫人们盯着,怎么想都是在替自己女儿挑夫婿,最抢手的香饽饽莫过于年轻权重的霍丞。

“以前拍戏时结缘。”宁蝶表情清淡的道,“算是投缘的朋友。”

白敏的脸色方缓和。

霍丞笑着没有否认,但明显眉宇间有了一丝戾气。

女人们的话题结束,男人们开始活跃,聊股市、聊车行,听不懂的小姐们负责倒酒调剂气氛,宁蝶插不上嘴,也不愿插嘴,只道去下洗手间,逃似地寻地方透气。

霍丞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宁蝶并未真去洗手间,许太太有座私人花园,用玻璃建筑的琉璃房,请的洋人设计,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太阳光往里面照时,那些花朵跟水钻似的发亮,她早有耳闻,趁这机会干脆去看看。

花园有仆人在洒水,光是玫瑰花就有好几个品种,颜色丰富,宁蝶蹲下身,忙着去观察到底一共有多少种颜色不同的玫瑰。

“啧啧,这可可真气派,没有男人的女人,花钱总是自在。”

宁蝶弯着腰,听见有一群人往花园走来,都是些女人的对话。

“有的人,做不成妻,下半辈子也是不愁。”

另一位嗤笑,“再有钱又怎样,做情人难道就上得了台面?”

在主人的地盘上说主人的闲话,宁蝶不爱听墙角,打算快些离开。

“这倒是,老祖宗的规矩千百年改不了,女子名誉最重要。”

“白夫人,”又一位声尖女人道,“霍将军今日身侧的女子你看见没?论模样,不输在场的千金。”

“呵,前几天西南的报纸大肆报道过这位女子,”白夫人声若轻铃响,话气高傲,“好好地名校女学生不做,偏去当戏子,定了婚在外抛头露面,嫉妒心强,做出伤凤彩儿的事。”

“难怪我见她眼熟,这么一说,还和报纸上刊登的照片真是同一人,原来凤彩儿是被她所伤。”

“男人啊,大抵风流,特别是霍将军这种年纪轻的,”白夫人又道,“要玩自然玩那种名誉败坏,日后不用负责的女人,真要娶,肯定是娶名门贵族的清白闺女。”

“自然自然,霍将军那等人中龙凤,和西南出名的才女白敏简直是绝配。”

“可我怎么听说,霍将军向西北有名大户宁府求了亲?”

白夫人声调突降,“那宁府四小姐来霍家别墅没住满几天就赶了回去,姓宁的有几个好女子……”

“你们说够了吗,”宁蝶实在难听下去,来的五位夫人不知话题中心的本人在场,各个脸色精彩,可都是见过各种世面的人,又很快镇定。

为首那位深紫色旗袍的中年美貌妇人即是白敏的生母,西南望族白户的大夫人,白夫人了。

“我想我必须澄清两点,第一,”宁蝶心情很差,说话掷地有声,“凤彩儿并非我所伤害!第二,我拍戏时根本没有订婚,这个谣言不知是从哪里散出来,但正如你们刚才所说,一个女子的名誉何其重要,怎由别人擅自造谣,关于凤彩儿的事,我会请律师调查真相。”

没想到宁蝶是个有性子的人,这些夫人们生在优渥的环境,自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先是嚼人耳根被当事人撞破,再被宁蝶硬气的反驳,一时措手不及,面面相觑。

宁蝶走到白夫人面前笑道,这笑三分诚意,七分反讽,“白夫人爱女心切,当初给我的学校写投诉信,出于什么目的,我现在倒要仔细想想了。”

白夫人看着她,脸色不善地道:“你这个小丫头要说什么?”

宁蝶用帕子捂嘴轻咳,“夫人们各个聪明,还需我一位晚辈点破么。”

说着头也不回地踏出玻璃房。

随后宁蝶摇头一叹,这世上我不犯人,未保别人不犯我,她总要适当地反击两次,不能总让觉得她好欺负。

白夫人气得打开丝质折扇扇风,问身侧的姐妹:“她到底什么意思?”

“你……她怕是说你有意让女儿勾搭上霍丞,担心她是个威胁,所以写信去学校故意冤枉她!”

“呵,”听到其他夫人这么一说,白夫人叉腰怒道,“我白家女儿,还需做这等事来挤兑她?凭她还算个威胁?!”

其他夫人们不说话,真真假假都是不能上台面说的事,谁看得透,有几个真信。

而对她们的反应,白夫人心里的火气更加难灭。

宁蝶刚走到开园会的草地上,许久不见的许太太正在找她,见到宁蝶忙喜不迭地迎上前。

她身材娇小,爱穿贴身的极其脚踝的洋裙,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半遮住妩媚的眉眼,她菱形的唇一弯,伸出胳膊拉上宁蝶道:“宁小姐,可算是找到你咯。”

宁蝶喜欢闻她身上的香水味,浓而不腻,像是玫瑰清晨盛开时滴落的朝露,“怎么了?”

“你可会英文?”

“这个自是会的。”

“那好极了,”许太太拉着宁蝶往宴席的中央走,“我们正缺一个人唱歌呢,今天来了不少英国人。”

这种能出风头的事按理说轮不上宁蝶,毕竟在场的小姐们那么多,有几位不识英文。

“许太太,我……”宁蝶正要婉拒,她背后传来一道奚落:“刚才和在我面前说得理直气壮,这下又扭扭捏捏小家子气了,就一个唱歌的事,西师大学堂惯来有音乐课,据说教你们练声的还是西洋的音乐家,你既然是西师大学堂的学生,这点才艺难道还拿不出来!”

宁蝶回头,白夫人抬起下巴,视线居高临下。

许太太露出和善的微笑,“宁小姐直管放心,给你伴奏的是肖家的大少爷,肖笙,音准跑不了。”

“就是那位从美国留学回来,钢琴在国际上拿奖的那位!”白夫人身旁的夫人惊叹道。

许太太点点头,“可不正是!”

“我听说他家在有意为他张罗亲事,全西南待嫁的贵族女子看遍,都没有一个满意的呢。”又一位插话道。

另一位道:“吓,还这等挑剔?莫非他有多出色?”

“大话不敢说,但论外表气度,不输霍将军,肖家是名门望族,他又是嫡长子,这等挑剔也是自然。”那位又道。

这位笑答:“能和霍将军比还说不是大话。”

许太太急着打断:“宁小姐,你说,你愿不愿意去唱一曲,我们这是助兴,和那些舞厅唱歌不一样。”

宁蝶不解,“为什么偏偏是我?”

“肖笙少爷亲自点的你。”许太太说着把人拉到人群中,对包围钢琴的几位小姐们喊道:“宁小姐来啦!”

那些穿着洋裙戴着礼帽的小姐们笑着让路,一架白色的钢琴前,银色西装的青年转过头看向她,微微一笑,问道:“宁小姐你会什么曲子?”

金发黑眸,齐耳的碎发,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般,玉润无双。

饶是宁蝶习惯了霍丞的英俊,眼光逐渐变得挑剔,也不得不在此青年面前晃神片刻。

他像什么?宁蝶第一时间联想到教堂里挂着的油画上,耶和华之子,天使的面庞。

“来一曲民谣——《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叫肖笙的青年微笑地点头,纤长的白皙手指,在钢琴的黑白键上翻飞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