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迟为防止有人跟踪,绕了一大圈路,确信彻底安全之后,她又平静地吃了一顿简餐,才去了谢微时家。
到达他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天色漆黑。她用之前谢微时给她的钥匙开门,听见房中有些急切的奇怪声音,像是走路时撞倒了什么东西,像是在收拾起什么物事。
谢微时没想到她在庭审结束当天就回来吧。
他没有出来迎接。房中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他在里屋说:“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
他又问:“吃过了吗?”
她说:“吃过了。”
方迟走过客厅,看见他在里屋的电脑桌后坐着,房中也没有开灯电脑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的面庞——依然是平静如水,眉目漆黑。
她问:“怎么不开灯?”
他说:“我一个人的时候,都不开灯。开了灯,房间中觉得很空。”
这个习惯,倒是和她相似。只是她不开灯,是觉得黑暗给她安全感。
她径直走向了一旁的书橱,用手机的电筒光照亮,抽出了之前看过的一本医学课本。翻开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无法辨认的字迹。她将课本倒转了过来,再仔细去看,忽的就能勉强辨认出来了。
果然。
果然。
第一次见到guest的时候,guest用刀在地上刻字,刻出来的字,从站在对面的她的角度看去,恰好是正的、顺的。
她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奇怪,什么人会这样写字啊。倘若是英文,用这种“倒行逆施”的写法或许还好一些,然而汉字的方块字,写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她试着拿笔这样写了写,没写几笔,就放弃了。
难写,是真的难写。
果然,guest是专门练习过这样的写法的。现在谢微时的课本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这样需要普通人倒过来看的笔记。
她又随便抽了几本其他的书,里面凡是有谢微时落过笔的地方,全部都是这样的写法。
她原本以为,guest那样刻字,只是方便对面的她看而已。
现在看来,这或许,根本就是谢微时的一种书写习惯。
她不知道谢微时为什么要这样做笔记。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做笔记了。
“你在做什么?”他在房间中问。
她正拿着一本高等数学书,答道:“没做什么。”说话间,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捡起来,接着手机的灯光,彩色图片上的颜色有些不真实。
这张照片她看到过的次数当以千百次计。然而真实地攥在手里的感觉,却又不一样。
她能感觉得出来,这张被打印出来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彩色图片,也曾被人千百次地攥在手里。
视野有些模糊。
她忽的深吸一口气,将这张图片收起来,背在了身后,走进了谢微时的房中。
房间中真静。只听得见他时疾时徐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她知道他编程时巅峰手速242,平均124,她也知道他心率正常67,兴奋时119。这些节奏都曾无数次地驱散她脑海中的杂音,伴随她入眠。离开他的这两周里,晚上辗转难眠时她都有冲动跑回去见他,耳朵贴着他的心口入睡似乎都已经成了她难以戒除的习惯。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他的双手终于从键盘上落下来,缓缓地搁在了双膝上。他穿着黑色的衬衣,肩膀上搭了件黑色外套,整个人就像隐匿在了黑暗中一样。他抬头看她,眼睛依然如鹿一般,清澈而又漂亮,有一种宁静的温柔。
他此刻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就仿佛飓风眼中那令人心悸的风平浪静。
“知道今天的审判结果了吗?”她问。
“中看到直播了。”
“有想过再去改法律条文吗?”
他顿时怔住,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是定住的。过了好一会,他开口说道:
“我说过了,不会再去做这种事。更何况——”他坦白地说,“我修补过的漏洞,没有谁还能进得去,包括我自己。”
他不光在说司法部,他还在说。
“你终于还是承认了。”
“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过。”
方迟抿紧了嘴唇。是的,他是一直没有否认过,都是她一厢情愿地在逃避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事实而已。
“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梅杜莎的。”
“你给我看了猎狐行动的vr录像之后。我想起你头上有这样一道伤疤。”
“你那时候是什么感觉?”
“很复杂。”
“怎么复杂。”
“去到神经玫瑰的时候,我想如果wither就在那里就好了。我可以一刀穿透他的心脏,对龙震是一个了结,对盛琰是一个了结,对我更是一个了结。”
方迟的眼眶热了起来。原来他的世界里per已经并不是creeper,而是龙震。t.n.t已经并不是t.n.t,而是盛琰。guest早已经不在了,他是谢微时。他的世界是真实的,是残酷而布满血色的真实。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冰裂时,低低喊出的那一声“龙震”。
“然后呢。”她咬着牙问。这是她最难面对的部分,所有当时的心悦和热忱,现在都仿佛夹杂了难以言喻的难堪。
“然后我回家了。丁菲菲给我打电话,但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到我这里来。我本来不知道该如此面对你,但你扑进来的时候——”
他忽然中断了,方迟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目光没有对着她,漆黑的瞳孔中亦夹杂着挣扎的痛楚。他说:
“我觉得,你是我的。”
一滴透亮的水落了下来。坠落在她帆布的白色鞋面上,无声无息,很快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谢微时。”她低低地说着,喉咙中有些微的哽咽,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
“我不后悔我之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十九局有过训练,酒后梦中,都不能说真话。可是我说的那些,都是真话。”
“但现在呢,我不知道了。”她身后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来,把那一张三剑客的照片放在了桌子上。房中的光线那么黯淡,可她也仿佛看到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在开心地笑着。
“或许我生下来就是有着自己的使命,我不应该去喜欢盛琰,又去喜欢你的。现在盛琰他一定不高兴。我该如何去见他呢,你又怎么去见他呢……”她忽然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按着照片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谢微时忽然伸手过来握住她桌上的手,她猛地像是吃了一惊,颤抖着抽开手去,后退了一步。
“方迟!”
谢微时大声喊道,惊得她浑身一震。他几乎从来不喊她的名字。上一次叫她,是她两周前要离开的时候。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为什么还要否认呢?”
方迟闻言连连退后,摇头喃喃道:“不、不一样。”她要怎么开口呢。那一晚她酒后真言,是在中,guest看完猎狐行动的vr录像后告诉她,盛琰并不是因为她泄露了卧底身份而被捕的。直至那时,她的心结才算解开,才会在那一晚,彻底地接纳谢微时。
她悲哀地望着他,她爱他,但她知道,她要彻底放下盛琰,这种爱对他而言才公平。
可是在知道了他就是guest之后,她却总觉得盛琰的幽灵站在他的身后。现在只要看到他,关于三剑客、关于盛琰的往事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将她淹没。原来她一直想要逃脱那样一个噩梦,却有更大的网从天而降,将她束缚其中。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衣服口袋里的a抑制剂。一到晚上她的心境便开始变得脆弱。她过去是多么的憎恶这种药,没想到现在,它竟然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谢微时和她对视着,在微茫的光线中,他的目光终于垂下来,慢慢开口道:
“所以呢,分手,是么?”
方迟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她一点一点地收起自己凌乱的心绪,让自己变得坚硬而冷漠起来。
母亲说得是对的。爱得少一点,分离,便容易一点。
她把钥匙放在了桌上。
“谢谢你。”她低着头说。
谢谢你爱我。
谢谢你收留我。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融在了这片古老的黑暗之中,仿佛已经在这里坐了数千年。
谢微时,谢微时,她忽然觉得,这名字真好。
“我走了。”她强硬而冷漠地说,转身快步出来房间。她走得太快,衣服擦过外面客厅桌上的瓶子,“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那瓶子竟没有碎,方迟按亮了手机,幽暗的光线下,她看见是那一晚上她喝空的薄荷清酒的空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她还记得这是那天他出门买东西回来,路上见杂草里高高地探出这么一枝,便摘了回来给她。如今这一支白色的小花仍然是新鲜的,却不知他是何时又出去摘了一支,搁在瓶子里等她回来。
她心中像是被扎了一刀,热热的仿佛有血流淌出来。她抓紧了这瓶子和花,带了出去。她走得这么快,就像是怕他走出来追上她似的。
可他终究是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