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永言(1/1)

他们坐在临空的高处,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桑书南不过是想说些话来转移注意力。

但问完以后,他有些后悔了。

她只比他大一岁。

过去的这一年,对她来说,并不好过。

桑书南正在懊悔,却听见郁占说:“你知道吗,根据法律的规定,女生要满二十岁才能结婚。”

他愣了一下。

她苍白的脸孔上,浮出淡淡的笑。

不知道是愉悦,还是悲伤。

郁占说:“我一直盼着二十岁生日的这一天,老早就开始数着日子。因为只有满了二十岁,我才能跟永言结婚。”

她口中的“永言”,正是她去世的丈夫,夏永言。

这么久了,桑书南还是第一次在她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他从未听她讲起过他们之间的故事。

桑书南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

他望着郁占,想说什么,却又语塞。

郁占脸上的笑,看起来,很温柔。

她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缅怀:“二十岁那天,我们终于登记了。永言开玩笑,夸我是个省钱的媳妇,以后生日和结婚纪念日都在同一天,可以放在一起庆祝。”

起初的时候,桑书南是手足无措的。

他不太明白,应该怎样应对这样的谈话。

直到她轻轻地叹一口气:“我是个急性子,二十岁就做完了别人要花半辈子来做的事。如果今天死在这里,倒也没什么特别遗憾的。”

桑书南骇然。

继而心口刺痛起来。

倒是郁占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苦笑。

大约眼下这四面临风的困境,放大了她心里某些感受。

她明明不该对着桑书南说这些。

他不需要这些颓废消极的言论。

他需要更加正面的、阳光的影响。

郁占想要说些什么话来挽救局面,却听见桑书南低低地开了口。

他说:“如果今天死在这里,我会非常、非常遗憾。”

郁占愣了一瞬,下意识地问:“说说看,为什么?”

桑书南凝视着她,轻声细语:“我活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遇见你。很多事没来得及做,怎么舍得现在就死。”

郁占怔住。

一阵风过,缆车再度晃荡起来,在空中摇摇欲坠。

他覆在她手背的那只手,移开去,改为揽住了她的肩。

她侧着头,靠着他的胸口。

他的心脏跳的很快,一下一下地,鲜活有力。

这是他第二次拥抱她。

这种情境之下,她无法推开他。

“郁占姐。”桑书南在她耳边,轻声地唤她。

郁占心绪复杂,闷声不语。

他在她耳侧,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他说:“你还要照顾我长大,不能说这样丧气的话。”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缆车忽然一阵巨震。

郁占发出一声惊呼,更紧地贴住了他。

胸口挂着的彩珠项链,不知怎么被挂断了线,珠子散落开去,落到风里。

缆车开始往前移动。

他紧紧地按在她肩上的手松开了,改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好了,别怕。”

她急促地呼吸着,过一会儿,才说:“拿开你的爪子。”

桑书南愣了一下,把手抽了回去。

恋恋不舍地。

郁占说:“以后不准这样了。”

她这样说着,语气却并不严厉。

桑书南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只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嗯。”

模样看上去,甚至有一点点委屈。

郁占无可奈何。

她有些想笑。

桑书南平素沉默持重,老气横秋。

他带着与生俱来的隐疾,天然更难感觉到快乐。

但他的内心,温柔,充满热情。

所以他冒着被她疏远的风险,安慰她,鼓舞她。

告诉她,她被人恋慕,被人怜爱。

郁占都懂。

她心底又温柔,又有些淡淡酸涩。

桑书南再度让她觉得,他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这样的桑书南,令她无法狠下心来训斥。

郁占想,事情似乎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而她对这局面,束手无策。

好不容易从缆车上下来,景区管理人员等候在终点,给满腹怨气的游客们道歉。

周正真在他们后面那辆缆车上下来,出了一身的汗,t恤的背心湿了大片。

周正真说:“吓坏了吧?没想到竟然遇见这样的事。”

郁占笑了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桑书南说:“今天我们还是走路下山吧。”

他的建议,得到了一致同意。

他们无意纠缠,走出缆车站点外。

一出门,就看见费行安。

费行安迎过来,说:“你们总算出来了。没受伤吧?”

他的眼睛望着郁占。

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事,郁占看费行安,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她笑了笑:“没有,让你担心了。”

他们一起走了几分钟,抵达视野开阔的山顶。

郁占问费行安:“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照张合影?”

费行安自然点头:“没问题。”

她把手机递给他。

费行安往后退得远远地,对着他们喊:“一,二,三!”

郁占对着镜头龇牙咧嘴。

费行安望着她笑。

“再来一张!”

“好了!”

费行安低头摆弄手机,郁占他们走近去,围着看。

郁占站在桑书南和周正真中间,两个男人的长相并不相似,脸上却带着非常相似的神情。

都是淡淡的笑容,很矜持。

只郁占一个,站在中间,笑容看起来没心没肺。

他们围在一起看照片,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走过郁占身边,又很快消失在游人之中。

郁占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斜挎包,包底被人划开了口子。

看看周围,尽是陌生的人,哪里还能觅见小偷的影子。

周正真说:“你先看看丢了什么。”

郁占咬着唇,蹲下身,把包放在一块较平整的石头上,开始翻找。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的钱包不见了。”

周正真皱起了眉:“证件在钱包里面吗?”

她摇摇头:“证件单独放在夹层里,还在。”

周正真松了一口气:“损失了多少钱?”

郁占说:“我带了一千块的现金,早些时候买东西花了六七十,剩下的在钱包里。”

情况还不是太糟糕。

费行安在侧,劝慰:“就当是破财消灾了。钱也不算太多。”

郁占点了点头:“嗯。”

她脸色有些苍白,一路上魂不守舍。

桑书南找到机会,问她:“钱包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只是现金,不至于令她这样失态。

郁占愣了愣,侧头看桑书南。

她勉强笑笑:“没什么。”

桑书南沉默下去。

过一会儿,她又开了口,说:“那里面,有一张永言小时候的照片。”

郁占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

桑书南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停下脚步。

郁占怔了怔,下意识地也停下脚,看着他。

桑书南说:“我们去找景区的领导吧。这种景区里的小偷,应该是惯犯,说不定在景区的保卫那里早就留过案底。”

郁占愣了一下,迟疑着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钱包,还有可能找回来?”

桑书南说:“能不能的,试过才知道。”

景区管理办公室内。

周正真皱着眉,说:“我们来景区旅游,当然希望开开心心的。结果前脚因为缆车事故吓得不行,后脚就被扒手偷了钱包。再好说话的人,碰上这样的事,也会生气,是不是?”

景区主管刚刚安抚完坐缆车的游客,坐下来没两分钟,又迎来投诉的人。

他抽出纸巾来擦汗,边擦边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加强管理。”

桑书南在侧,忽然开了口:“钱包里的钱倒是其次,里面有我一位去世亲人的照片,我们希望能找回来。”

景区主管点头哈腰:“我们会尽量找,可是景区人多,山区又没有监控设备……”

桑书南打断了他:“我是‘识风’论坛的版主,如果必要,我会就贵景区的管理现状写一张长帖。您听说过‘识风’论坛吗?”

景区主管白了脸。

他当然听说过。

费行安在侧,此刻插了一句话,火上浇油:“‘识风’论坛不是国内流量最大的论坛么?”

很多事情可大可小,但网络舆论不易控制,万一闹大,上级势必会对他从重问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算他欺软怕硬。

景区主管即刻打定了主意。

他陪着笑脸说:“听过,当然听过。这样,这位小兄弟,你不要激动。我现在就打电话打听情况,你们先坐着喝水休息休息,好吗?”

景区主管走出办公室去,用手机打电话。

嘀嘀咕咕地讲了一阵,他又返回来。

“我已经让人着手去查了,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就能有消息。我代表景区,请几位先去用晚饭,等等消息,好吗?”

饭才吃到一半,有人就敲响了包厢的门。

郁占的钱包,被穿着景区制服的年轻男人捧进来,问她:“请问这个是不是您的?”

郁占沉着气,没说话,伸手将钱包拿过来。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打开钱包。

钱包里的钱不见了,但一张薄薄的纸片,仍夹在原来的位置。

她把那张纸片捻出来。

泛黄的老照片。

笑容灿烂的小男孩。

是她的永言。

郁占克制着情绪,点了点头:“没有错。”

景区主管还在赔礼道歉:“钱包是在路边捡到的,钱已经不见了,但是我们景区可以为您补上……”

桑书南无心理会,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郁占身上。

他心里又替她高兴,又有些淡淡失落。

郁占很少提夏永言的事。

即便是提,也从不谈他们之间的感情故事。

可桑书南已经明白,她一定是深爱着那个已经故去的男人。

她现在当他是小孩子,这没什么关系。

终有一日,他会长成成熟的男人。

可他该怎么去跟一个死去的人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