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被闹钟叫醒,游炘念想要坐起身来,这么轻松的动作竟有些困难。一弯腰肚子上的肉全挤在一起,目光扫过去都得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滚下床,胃里一阵恶心,像被人灌了半桶油似的,走路能滑倒,呼吸能起火。

镜子里的这个陌生人比油腻感还让游炘念不舒服。再昏暗的灯光都无法遮盖她脸上的痘印,肥硕壮实的双臂搭在身体两侧,下臂无法自然贴在腰侧——虽然王芳这身体也应该没有能被称作“腰”的地方。长期使用廉价洗发水导致头发干枯油腻,浴室里竟然连瓶护发素都没有。洗手池边放的不是洗手液,而是一瓶涂脸涂手涂全身的大宝sod蜜。

“简直不能更棒了。”游炘念由衷称赞。

洗漱之后打开冰箱,冰箱内除了几灌碳酸饮料和啤酒之外就只剩“泡面好搭档”——碗口那么粗的火腿肠和鸡蛋。果然,坏了一边门的橱柜里塞了两个五连包的泡面。

也对,王芳会选择自杀这条路说明她对生活已没有热情,这样一个心灰意冷的独居者想要她能有点儿生活质量不太科学。可是游炘念却在她的包里发现了一个化妆包,里面有一套化妆品,其中粉底还是游炘念在十八岁的时候用过的牌子,记得价格并不亲民。

似乎知道了什么有趣的事。

王芳总算是留下了一包比较实用的弹药。

游炘念煮了两颗水煮蛋,切开鸡蛋取出蛋黄只吃蛋清,化了淡妆便出门了。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一杯脱脂牛奶,还想买一盒沙拉,走了两圈没找到,只好作罢,站在路边等约好的出租车。

昨晚她已经查好,从西水沟东里到m酒店有10几公里,g城最拥堵地段是上班的必经之路。碰上早高峰肯定得迟到,地铁又是她极不情愿坐的。王芳有张信用卡,限额一万二,已经刷掉四千,还有几千块大概也能兜住通勤费和减肥餐。

她特意提前一小时起床,约好了车,要赶在早高峰之前到达酒店。

游炘念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冬季清晨6点55分,天边只有一丝朦胧的光亮,夜灯还开着,g城的街道上已是车流不息。

离m酒店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堵得严严实实,眼看就要迟到,游炘念付钱下车一路小跑往酒店去。m酒店一点没变,和她当年在这儿上班时一样,两栋大楼以淡金色为基本色,初升的太阳将大楼映得光彩夺目。

m酒店是lotus集团旗下高端奢华酒店,历史悠久的老品牌,八年前游炘念爸爸将其收购,成为lotus集团的新成员。m酒店业主是外交部,这种涉外酒店麻烦事很多,外国首相来华访问经常会选择在此入驻,一到这时候全酒店都会处于抽搐状态。m酒店是游炘念最喜欢的酒店,一直也都在这儿实习。不过她没见过王芳,估计是在这五年半时间里才来的新人。

员工的办公室在地下一层,路过岗亭发现坐岗亭里的还是william刘。

“早啊william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刚才那是王芳?没错那身形酒店也找不出第二个……不过她以前不都是低着头假装谁也没看见么,今天居然主动打招呼?william探头往里看,见那人挺胸抬头走得特别端正,五官清秀,竟有种自信。

真的是王芳?

游炘念往客房部更衣室去,找到标有王芳名字的衣柜,拿出制服。

客房部属于客务部下属部门,再往下有楼层、管家和洗衣房。张主管是楼层主管,管理王芳这些客房服务员和文员。当年游炘念被家长督促来酒店学习的时候,学习的第一岗位就是客房服务。当年她的所有业务都是客房部经理全程跟教,手把手教她做床,成功清洁完一间房后客房经理夸张的庆祝笑脸和掌声带给她的尴尬至今难忘。

穿上制服,感觉肩膀处有些发紧,游炘念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再想扣扣子的时候发现扣子有点儿扣不上……

不是吧……死着死着还能接着胖?

游炘念往里吸气,憋红了脸才把工服给扣好,不敢大喘气,生怕扣子当场飞出去击碎镜子。

隔壁柜门打开,“砰”地一声砸在游炘念的柜门上,将其扣合上一半。

“哟,回来了?脸皮挺厚的嘛。”

不用看,光听这语气就知道是来挑事的。游炘念心中感叹:不是吧,王芳都惨成这样了难道还到处树敌?

说话的女人看上去并不算太年轻,妆有点厚,单眼皮里带点儿不耐和蔑视,身高很高,站在她隔壁的柜门前一边脱去外套一边斜眼看她,刚才那一下不用说,十成十是故意的。

说话之间又进来三个人,带着敌意看向游炘念。

“没错,那天我知道你在门后面,我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她单手撑在衣柜门上,面对着游炘念,后面那仨人和她目光一致,连表情都像是在家排练过一样统一,“你都听到了还不快点滚远点?需要我教你怎么滚吗?瞅你胖的那德行,蹲下来一脚能给你送回家吧?”

游炘念还在诧异怎么会有人说话这般没有教养,另外仨人就轮番接话。

“是能滚回家,也要看你能不能踢得动啊。黄小桥,你也不怕把腿给踢折了啊?”

“胖成这样了想必脑子里都被脂肪塞满了吧,理解能力差,不明白丑字怎么写的话回家照照镜子成吗?不是我说,就算你浑身上下就剩脂肪了也总该有点儿自尊心吧?还是说你真是皮厚到一定程度了刀枪不入?”

“能不厚吗?普通人撑死100斤,脸皮正常。她可有180斤,四舍五入都要一吨了,脸皮当然也得好几倍厚了。别说刀枪了,子弹打过去都得给你弹飞了!”

黄小桥伸长脖子,直面游炘念:“你知道你让人恶心到多看你一眼都嫌油腻吗?别他妈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是杨玉环了好吗?做人要点脸,把你那龌龊的心思藏好,趁早给我滚蛋。”

撂下狠话之后四姐妹穿上制服开晨会去了,游炘念心中唏嘘,这小胖子过得都是什么日子,难怪要自杀。

谁都觉得自己比较苦。

游炘念自小身体不好,狐朋狗友只会谄媚,一个万年情敌虎视眈眈,最后还在本命年不知道被谁给玩死了。死就死吧,人家死都是一了百了,游炘念死了还给她从黄泉路上拖回来——虽然玉卮说是她自己作的,但游炘念不记得,不承认。

可对比王芳,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苦。

不知所踪的父母,毫无节制的生活,一贫如洗的人生。在家被房东欺负,在公司被同事欺负。国内酒店现状普遍工资低工作累,她不确定年纪轻轻的王芳选择酒店底层工作是否想要勤勤恳恳熬年头往上爬,确定的是她还没爬几步就选择了自杀,了却一生。

此时正开着晨会,张主管在上面说着,余光发现黄小桥和她的姐妹花一直往这儿看。黄小桥是客房部高级文员,其他三位小姑娘是新晋文员。

游炘念知道,这客房部高级文员听上去挺高级,其实就是干文员干得时间比较长,没有提升的机会,又不适合别的岗位,只好给她一个“高级文员”的头衔,平时带带新来的文员,教她们协调楼层和办公室的人。楼层缺什么客用品,文员就去通知库房补什么,客人落下什么东西忘了拿走也是由文员来记录。她们和王芳之间的关系还挺紧密,哪间房间需要打扫,由她们去叫客房服务员打扫。

但听上去她们和王芳之间的恩怨似乎和工作无关,倒像是什么风流债。

晨会之后游炘念便去值班室领取楼层的房卡、钥匙和清洁报表,顺便留意值班室的黑板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通知。很幸运,没有政要没有富豪,这意味着没有什么特别麻烦的事。夜班的同事来和她交接之后,清点完清洁车,去找张主管:

“今天有什么其他的事儿吗?”

她知道m酒店的主管们都很卖力,特别是张主管这种年纪轻轻眼里埋绿光的,一看就知道是工薪阶层出身的本地土种,在一群海归中卯足了劲儿想往上走,自个儿要求高,对下属的工作也会有些挑剔。她是第一天作为王芳来上班,只要把主管要求的事儿做好基本就能过关,客人一般为难不了她。

“嗯,没什么。”张主管正在看预订部拿来的客人预订清单,见王芳来了有些意料之外,顿了顿之后了然,走上前来拍拍她肩膀,尽量放松语气道,“人嘛,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也别太难过了。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别老憋在肚子里,憋久了得憋出病来。你看,你都学会主动询问工作了。”

是啊,游炘念在心里附和,王芳是憋出病了,还是大毛病。

“那我上楼去了。”

一开始在王芳身体里苏醒时游炘念十分肯定这是老天跟她开的恶劣玩笑,但现在她明白,玉卮虽不怎么靠谱,但王芳这人选得还是可以的。

同样从事酒店工作,虽一个在高位一个处于低位,但游炘念对于她的工作信手拈来便可完成,无需艰难伪装。

一直工作到中午时分,游炘念到酒店的西餐厅吃饭,顺便看看早上的股市和关于当年游家惨案的资料。官方提供的资料很少,民间流言五花八门,更多的是关于她游炘念私生活的八卦,看得她大开眼界。

“游家惨案真凶为谁?警方办案无力是否别有内情?为何双胞胎弟妹安然无恙,大小姐却死于非命?”

“据从小到大的亲友爆料,游氏千金私生活极其□□,和同性女友同居夜夜笙歌都不能让她满足,更是开豪艇出海,大玩□□派对。”

“游氏大小姐脾气极为古怪且嫉妒心重,曾纵火致好友烧伤,断送大好职业前途。被烧伤好友小孟(化名)称:她(游炘念)一直很出色也很骄傲,但她也是普通人,她害怕一直默默努力的我超过她。其实我一直很敬佩她,以她为目标努力着,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其发小代替游炘念道歉:逝者为大,她已经不在了,希望一切的仇怨都能因此化解。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真心地替她说一声,对不起。”

“游炘念双胞胎弟妹进入lotus一事是否撼动她集团继承人地位?导致她心怀嫉妒而走上极端之路,杀害父母之后畏罪自杀?相信大家心里应该有数。”

看完这些脑洞大开的言论之后,游炘念断定了几件事。

首先,五年多前游家凶案是人为纵火,且有人想按在她头上,弄个死无对证。

其次,游家的房子防火性能优越,就算着火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迅速蔓延,让她和爸妈不会没时间逃出来,她们肯定因为别的原因困在屋子里了。

最后,原来有些人可以教人意想不到的无耻,自己做的事都没勇气承担,竟全都推到已经死去的人头上。

失踪一整晚的玉卮突然坐到她身边:“真是好兴致啊芳芳,我跑回冥府帮你看风,累死累活折腾,你却自己吃独食!”她指着游炘念面前那杯黑咖啡,怒不可遏。

“叫谁芳芳。”游炘念烦死玉卮,无奈地叫服务员帮她加一杯。

“麻烦您。”游炘念微笑道,“再给我一根香。”

服务员帮她把咖啡和香拿来后说:“王芳,午餐就喝咖啡?减肥么?这样对身体可不好。”

游炘念继续微笑:“没事儿,早上吃太多了,这会儿还涨着肚子。”

服务员就要走的时候,游炘念忽然道:“耳钉真好看。”

服务员一愣,没想到王芳会这么说。

这王芳一向沉默寡言,上班下班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午餐时一个人端着盘子在员工餐厅角落里进食,从来都不曾改变。这位同事自然也听说过王芳的八卦,她会来西餐厅吃饭本身就很意外,没想到她还能注意到自己的新耳钉。这耳钉是她男友送她的生日礼物,蒂芙尼玫瑰金钻石耳环,戴了一早上没人发现,没想到第一个发现的居然是她。

服务员同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提醒:“注意身体。”

人走了,玉卮看着游炘念嘴里啧啧有声:“都这样了,还不忘撩妹。”

游炘念拿着手机看盘口:“什么叫‘这样’,什么叫‘还’啊。”

“少装了,我可是看过你生死薄的人,你在人间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录在案,你和你那女友的事儿啊,嘿,真厉害。”

游炘念诧异道:“那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死的。”

玉卮被噎着——她当然不能告诉她她的生死薄写的是86岁寿终正寝,哪有24岁怎么死的这回事?

见玉卮这模样游炘念了然笑道:“又是商业机密,对吗?还不是你捅的篓子没法收拾,这才一咬牙一跺脚能让我重回人间。”

玉卮心惊,这姑娘会读心术不成。

“反正和我也没关系。”游炘念道,“我只要找到真凶就行,其他无所谓。”

玉卮正要再开口,忽然对面坐下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