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世代书香,在京城经营多年。其祖父官至吏部尚书,父亲圣眷正浓之时,病死在都转运盐使的任上,他的叔父现在是河间知府。他的儿子与七爷年纪相仿,今年一同进了翰林院,平素与夏七爷也颇熟捻。
因夏秀才不喜应酬,七爷和八爷两个将夏太太母女和六奶奶送至侧门,便自去前院吃酒了。男客不比女客都骑着马,又不需要回避,早早便都入了席了。倒是女客那头,还都在侧门排着队等着,小厮们卸了门槛,指挥着车辆慢慢地往里面走。
夏家阖府只有夏六爷的品级在京城还可以略说一说,只是到了这样的场面,却又不值一提了。比如前面不远处是国子监孙祭酒府上的马车,此时也安安静静地在队伍里等着。后面少詹事徐府的马车也没有因为官位比四哥略高那么一点,就要挤到前面去。许府的管事在队伍的右侧另辟出一条车道来,供那些王公府上的马车先过。
小雨正等得不耐烦,忽听见外面小厮高声喊道:“护国公夫人到!”紧接着是碌碌的车辙声从夏家马车旁经过,小雨心想:“这就是薛羽家的马车了。”
等到夏家婆媳进了许府,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许三奶奶热情地拉着夏太太的手:“难得你们都过来,婆婆都许了我不用在跟前伺候。这就是府上的大娘子吧,说起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呢。每次下帖子,都不巧你身子不舒服。”
小雨便往前走了一步,盈盈一拜道:“这就是机缘了,只怕从前咱俩的缘分未到,如今到了,我自然便来了。”
许三奶奶听得一怔,心想:“这个夏姑娘说起话来果然与别个不同。”
偏偏小雨今日打扮得独具匠心:此时天寒,她身上穿了件青灰色缂丝银鼠披风,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随常云髻,欲坠未坠,不坠似坠。许三奶奶只瞧了她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替她捏了一把汗,生怕一个不留神那头发便哗啦一声披散下来。夏太太笑盈盈地挽了许三奶奶的手走在前头,许三奶奶也只得按了那好奇心在前面带路。
许三奶奶比夏太太年轻了二十多岁,性子活泼直爽:“这边走虽然绕远些,却胜在清静,咱们先去给老太太磕个头,然后我带你们到内室里坐一会儿,跟诸位夫人打个招呼。接下来就去小花厅那边喝茶,那边人少,姑娘们也都在那边玩耍。”想了想又有些担心小雨身子不好,回头安慰道:“那边也是加了火盆的,妹妹别担心,一点也不冷。”
小雨忙笑道:“不碍事儿,我因为畏寒,平常身边总带上几个手炉。”说着抬手举了举灰鼠的手筒,许三奶奶正好瞧见她身上的银鼠披风被微风抚过,毛茸茸的皮草被风吹得高高低低,阳光照在上面隐约浮现出波光粼粼的华美,更衬得小雨一张小脸冰雕玉琢般纤柔秀美。
许三奶奶似乎被这画面惊到,忙转过身去,心中暗想:“这样的风流人物,偏偏身子不好,真是可惜了,不然六叔年纪与她相当,倒是一桩好姻缘。”
不一会,一行人便到了正堂,许老太太穿了件姜黄色织金褙子,虽然已经八十了,却是白白胖胖的一张团脸,头上带了同色镶珠抹额,慈眉善目地端坐在正中。小雨瞧了瞧,暗想:“将来娘要是老了,肯定也是这样的气度,祖母早年在乡间到底吃了许多的苦,样貌神采便略逊一筹了。”
映雪见状忙走过来将小雨身上的披风取下来,露出里面月白绣花小皮袄和下面的湘妃色绿萼棉裙。夏太太带着媳妇和女儿给许老太太磕了头,送上寿礼,这才与许太太寒暄。
许大奶奶站在老太太身旁伺候,瞧见小雨衣襟和裙裾上都沾了几瓣绿萼,便走过去笑吟吟地帮忙掸了掸:“这样的时节,还不到綠萼开的时候,姑娘这是去了哪里沾上的。”
众人也好奇地打量道:“莫不是府上暖房里掉落的。”
“我们府里的暖房可种不出这么娇嫩的梅花。”大奶奶一面说,一面拂了两下,不想那几片花萼却没有被拂掉,她怕那花瓣被捻碎了,将衣服染花了,便诧异地凑近了细瞧:“怪了?哎呀呀!”说着大笑起来,一面拿食指戳着小雨的额角一面笑骂道:“小促狭鬼,也不告诉嫂子一声。”
说着回身扑到许老夫人膝头:“哎呦,老祖宗,太丢人了,以后我再不敢说自己见多识广了。”
众人见她这样,便都围着小雨仔细端详,原来那綠萼是拿极细的丝线绣出来的,并不是真的。只是那针法细腻,还故意绣了几个半片微微卷起的花萼,又在边缘处细细地绣了点点阴影,若不凑近了看,就好似那梅花沾在衣服上一般。
众人瞧了也忍不住赞叹起来,心想:“夏家到京城才不到一年,这个做派和见识,便是那百年世家都多有不如。”
许三奶奶见大家聊得差不多了,又领着夏太太等人到里面见一见内室的女客们,好在四品上下的官夫人,夏太太都是熟捻的,也不要多加介绍。那等品级高的,也不过行个礼,略打个招呼,便自与相熟的人说话了。
护国公徐夫人远远便瞧见夏太太微笑着与人寒暄,便好奇地问张尚书的夫人:“不知道那一位是哪家的夫人,瞧着颇有些气度。”
张夫人歪头看了看笑道:“这却是京城的新秀——夏府的当家太太了,她府上儿女成群,有几个颇成器的。一个儿子是燕北守边的将军,她们家没什么出身,这个四品的将军只怕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偏偏她家里还有个儿子是今年春闱的探花,这样允文允武的人家,只怕近几十年来也只此一家了。”
护国公夫人听了便细细地打量了一眼小雨,暗想:“这个身段,面相,男子瞧着妩媚多姿,只怕真如嬤嬤说的,是个难生养的。”心里便有了一番计较。
不一会,许三奶奶引着夏太太等人过来,护国公夫人便热情地说道:“自打听说你们进京,我就想到府上拜望,只是我这一向身子不大好,我们府里不像他们几个都有儿媳帮衬,这大半年来府里的事儿就不断。”
夏太太因她是薛羽的继母,进了京就打听过的。此时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笑道:“护国公夫人实在是太过客气了。”
护国公夫人便转头跟张夫人和顺义侯夫人解释道:“早年羽儿去他外家的庄子玩,不小心掉进了流沙里,还是夏太太的女儿救了她。难得的是羽儿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年年都给我说起,还嘱咐年年送些礼物过去。”
旁边的夫人们自然就附和起来:“薛世子却是个重情重义的。”
夏太太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却不想自家女儿搅进他们的家事里,便笑道:“她那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哪里有什么本事去救人,不过是央告了她的哥哥们帮忙罢了,认真说来,连举手之劳都没有。”
护国公夫人便叹道:“夏太太真是太过谦虚了,我前日听人说夏姑娘有佛缘慧根。心里还想,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个孩子。今日一瞧,果然夏姑娘与众不同,恍若天人一般。你们看看,她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慈悲心。”
夏太太听了这话,顿时就警惕起来,淡淡地说道:“什么佛缘,不过是小孩子兴致。她祖母这些日子也开始礼佛,她便跟着读了几本经书。她这么个半大的小孩子又没经过什么事儿,哪里读得懂。这不,又四处找人请教,一来二去竟弄了个虚名。”
刑部蒋尚书的夫人娘家姓杜,与护国公夫人是两姨的姐妹,便望着小雨微微一笑,转头问夏太太道:“姑娘这样的品貌,想必已经说了人家吧。”
小雨松了一口气,做出赧然的神色,一跺脚就遁了,纹娘和映雪两个便急忙跟了出去。才走出正屋不远,孙祭酒家的六娘子便跑过来招手道:“听说你过来,等了多时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你瞧我冻得鼻头都红了吧。”
六娘子的姐姐与夏七爷定了亲事,六娘子与小雨若是在外面遇到了,不免都想让自家兄姐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倒显得格外亲近。小雨扫了她一眼,也不晓得她在外面张望了多久,鼻头额角都冻得通红,不由气得点着她的额头道:“你怎么这样呆,也不晓得派个小丫头来。这样的天气,冻坏了怎么办?”说着把手炉往她手里一塞,两个人说说笑笑往小花厅走去。
屋子里,夏太太笑着与蒋夫人应酬道:“她父亲心疼她,怕她到了婆家不习惯,一直也不肯说人家。”
蒋夫人也不想表现的太过心急:“说起来,这些老爷兄长们疼起姑娘来,也是个没轻没重的。我家老爷也是这样,倒显得咱们这......不大上心似的。”
夏太太便笑起来,这些夫人太太们便聚在一处说起儿女经来。
待吃过了酒席,园子里的戏棚也搭好了,众人略喝了几杯热茶便移到园子里看戏。
暖阁里,许老太太正拿着戏目瞧着,便有丫鬟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夏姑娘跟着姑娘们看鲤鱼,不想脚下踩的石头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