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今天他家族有人结婚,我觉得一起去太尴尬。”沈暨委屈地说着,趴在桌子上眼巴巴看着他们,“成殊,你说那个纳粹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呢?”
“快了。”顾成殊敷衍他,在心里又加上两个字:才怪。
叶深深想起沈暨这次又是为了自己才沦落到这种地步,暗自愧疚地看看沈暨,又剥了橘子分他一半。
顾成殊在旁边端详着他们一人一半地吃橘子,默不作声。
沈暨一边吃着一边问他:“成殊,深叶什么时候正式创立?”
“快了。”顾成殊又说,这次是十分确定的语气,“Element.c就是深叶植根的土壤,现在它已经肥沃了,那么深叶当然也就可以种下去了。”
沈暨开心道:“太好了!那我们赶紧来商议一下最开始推出的设计吧。一定要一炮打响、又独特又动人,又美貌又实用才行!”
顾成殊点头,说:“我已经有了想法,就是上次我们一起看过的,深深的那款包。”
沈暨兴奋地站起身去翻看那组设计去了。
叶深深正要跟着他进内去,手却被顾成殊握住了。她奇怪地回头看顾成殊,顾成殊很平淡地说:“有点口渴。”
叶深深看看厨房:“水喝完了?”
顾成殊默默丢开她的手,目光落在茶几上的橘子上。叶深深还是不太明白,只随便抓起两个橘子塞在他的手中,说:“你在这儿吃着吧,我和沈暨商量一下那个包的工艺。”
顾成殊看着她匆忙跑进工作间的背影,再看看她和沈暨热烈讨论的模样,不由得一阵郁闷。
他把橘子丢回果盘去,这么酸的东西,反正他本来就不想吃。
“这款包?”
看着叶深深放在自己面前的包,女沙皇Slaman挑剔地打量着,看着那柔软的皮革和明显的折痕,连拿起来看的兴趣都没有。
“亲爱的叶,你真的不应该设计这样一款完全没有型的软皮包——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最讨厌软塌塌的包,放在那里是无精打采的一摊,提起来时准确呈现出里面任何东西的轮廓,简直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展现在别人的面前,实在是太悲剧了。”
叶深深不由得笑了出来,撺掇般地说:“要不您拿起来看看?”
“得了,亲爱的,我知道你设计的服装很不错,但对于皮包来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外行……”她翻着白眼说着,盛情难却地随手拎了拎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包。
然后她咦了一声,把自己后面那些奚落的话都忘记了。
乍看之下随意而柔软的包,她拎起来才发现,原来上面早已精准地设计好了纹理,一旦被人拎起或者背起来,整个包就会顺着设定好的几何纹路笔直利落地展现出线条,那干净又有型的模样异常独特。
Slaman拎着包再看了一眼,立即将自己原来的包打开,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哗啦一下倒进了这个看似无型的包内,甚至还故意丢了两本精装书进去。
如她所料,放在那里的软皮包依然是扁扁的一堆,看似毫无动静。可等再拎起来一看,虽然里面放了无数杂乱的东西,可它依然忠实地顺着设定好的纹路直接挺立了起来,一点都没损坏它完美无缺充满力度的线条。
Slaman拎着包站在等身穿衣镜前左看右看,又把包背了一会儿,直等被里面的精装书压得肩膀酸痛,才算把包给放下了,眼睛发亮地说:“这可真不错,待会儿我就要去美国了,可以直接把它团成一团塞进旅行包里,反正拿出来的时候都是这么完美的形状——这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这是给您的,另外我听您助理说到时候会遇见伊莱雯,所以我也想托她给伊莱雯带一个……”
“给我吧,我到时候亲自交给她。”Slaman接过防尘袋内的包看了看,见是个相同颜色的,便说,“回去后多准备几个颜色,我推荐你这款包上IT BAG——年度的。”
事业的一路高歌之中,叶深深却总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没来由的空虚与恐慌。
她坐车回Element.c,一路上抓紧时间看文件,慢慢考虑着新一季的设计要点。是暗色还是亮色,是棉料还是麻料,是简约还是繁复……需要考虑的事情塞得大脑满当当的,那种空落的感觉似乎就能减少一点。
每个季度到来之前,全球的设计师们都会竞相发布自己的作品,但他们只能提供时尚,而真正的流行取决于时尚编辑和买手们的偏好。比如叶深深那组引发了众人关注的“莫奈”系列,就是被他们从当季的作品中挑出,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特质,所以才能在全世界引发关注,成为那一季的时尚焦点。
而如今她的身份有了变化,不仅仅只是设计师,同时还是Element.c的决策者。所以她审查手中的图纸时,除了设计本身之外,还需要同时考虑商业性。然而从成千上万的设计图中判断其中哪一套或者系列会获得成功、会带来广泛的流行和充足的利润,而且——她现在不允许任何一次出错——简直是个残酷的选择。
所以她聚精会神,不敢错过哪怕一毫米偏离美感的误差。
司机开车很稳,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周围全都是繁华的街道,路两旁的商店内,陈设着当季服装的巨幅海报。
在等待红灯的时候,叶深深从文件上抬起头,偶尔朝外面看了一眼。
Mortensen的广告依然那么强势,占据了最中间的巨幕。时尚是不管季节的,在渐冷的秋季之中,他家的广告依然那么热辣,在沙滩上打滚着拥抱在一起的情侣只有下身牛仔裤,上身除了沙子什么都没穿。
叶深深的目光稍微往右边移了一下,撞进眼帘的是和Mortensen一样强势的5×3米巨幅海报。纯黑的底色上,只有模特的半身照,穿着毫无纹饰的白色上衣,只靠精确的剪裁和设计来支撑一切。然而设计师将每一根线条都控制得太过精准,所以这份简单就显得极具冲击力,简直霸道地吸引人的目光,令人根本无法转移视线。
叶深深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薇拉的设计。
一意孤行而强硬蛮横,直截了当到不考虑任何市场、消费者和流行的因素,随心所欲特立独行。偏偏她又绝对具有这种不讲理的资本,她崛起的道路上几乎是无人可挡。
车子已经发动,她的目光还追随着那巨幅的广告牌,最后才仓促地看了看品牌。
加比尼卡,和巴斯蒂安先生并列的设计师自创品牌。
当初巴斯蒂安先生被誉之为时尚界的“大帝”时,加比尼卡被称为“教皇”。两人各自创立自己的品牌后,自然也暗自形成较量的局面。不过巴斯蒂安先生将心血过多倾注在了安诺特下属的几个顶级品牌,自己的影响力虽然上去了,却不像加比尼卡专心经营自己的牌子,所以这些年品牌似乎是被压了风头。
而现在,两人又有了新的较量方式,比如说,各自所新收的关门弟子。
叶深深和薇拉。
车子很稳,窗外的风景依然在不紧不慢流逝。
叶深深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文件上,却是神思恍惚,再也看不见任何字。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心里那些无法控制的空茫从何而来。
她真的在害怕。
因为她见到了薇拉的设计,她知道,目前的自己,还没有抓住那能够对抗薇拉的力量。
在她几乎拥有了一切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还无法成为顾成殊所想要的,永恒之星。
她竭尽全力,可她无能为力。
顾成殊是个习惯、同时也擅长掌控一切的人。
从Element.c到宋叶的年华,从一线品牌到小网店,他如果需要,都可以把一切分析得清清楚楚。只要一串数据、几个关键性节点摆在面前,所有过去未来的一切都会像蜘蛛网一样顺着应有的逻辑轨道延展,长度、广度、密度,全都无遮无掩呈现在他的眼前,不会有任何偏差。
所以他敏锐地发现了叶深深的不对劲。
虽然人心比数据复杂亿万倍,但基本分析思路还是一样的。千头万绪追根溯源,叶深深的不对劲,是从那一夜她企图强上他之后开始的。
一开始他觉得她是因为羞愧,无法面对那时候的自己——毕竟,他也有点无法面对那时候的一切,也不敢相信那个轻易失去了理智的人就是自己。
但两天后他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叶深深在以为他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沉默黯然。
顾成殊认为这绝对不是应该出现的情绪。所以他结合当晚的情况,从脑海中尽量抽取了那一夜残存的清醒记忆。
那时她哭着将他压在身下,模糊不清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
“胡扯!谎言!骗人!全都是你一贯的手段!我是你第几个啊?第几个?!”
顾成殊把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叶深深在他的车上时,是清醒或者至少是半清醒的。
她很可能已经发觉了自己背后安排的事情,而且对于其中针对她的那一部分,她很介意。
那么……是不是应该解释呢?还是将错就错下去,或许能更顺利地完成自己的计划?
一贯决断迅速的顾成殊,这一次居然有点犹豫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顾成殊打量着沉默低头吃饭的叶深深,顺手给她剥好了虾,放在调料碟里推到她的面前。
叶深深受宠若惊地捧着碟子,迷惘而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这让顾成殊又开始考虑起另一个可能的事情来。
万一,深深承受不住压力,抛下一切逃离了,可怎么办?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叶深深,心里又升起另一个念头——要不,再给她喝点酒?
虽然理智立即就推翻了这个念头,但不知为什么,一股暗流就像地底的火一样偷偷蔓延开,让他简直无法忍受。
他蓦然站起身就到厨房去,用冷水冲着自己的手,明明没什么可洗的,却木然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水流过自己的肌肤。
灼热的火山勉强被理智镇压住,几乎足以毁灭一切的念头被掐死在还未开始之前。
叶深深一直回头看着他,直到他走回来了,才说:“以后我自己剥吧,你不喜欢虾的气味吗?”
顾成殊若无其事在她对面坐下,说:“没有。”
叶深深疑惑地看着他,默默吃着他给自己剥好的虾。
“对了,Slaman对那个包的评价如何?”顾成殊转开话题问。
“她应该蛮喜欢的,马上就带去美国用了,还说要推荐它为今年的IT BAG。”
顾成殊淡淡说:“那就好。如果伊莱雯也喜欢的话,我们在背后再推波助澜,通过关系或必要时金钱开路,将前期的这批包先送给一部分时尚圈有影响力的人试用。这款包还是很有特色的,只要抓住了媒体眼球,应该能迅速引发关注。”
叶深深喝着汤,想着顾成殊为自己铺设好的所有道路,她知道自己应该像以前一样表现出兴奋开心,可她的眼前,闪过的却只有薇拉的那套设计,在巨幅的海报之上,君临天下,俯视所有人。
所以她发了一会儿呆,神情沮丧,声音低哑:“其实,这个世界上有能力的人很多,只是有些没有助力的,被默默无闻埋没了,有些幸运的,被背后的推手捧了出来。因为才华终究还是敌不过资本,得不到帮助的人,只能默默淹没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