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从小懂事,知道家里的长辈各自有事,五岁的时候就知道帮看着两个弟弟,对两个弟弟也一视同仁,甚至有时候对薛明要比薛潋还要好。
他像致远,自小不说谎话。
就算是真的不想说了,也只是胡乱打岔或者避开不愿意谈的话题,但是不会胡编乱造的糊弄别人。
她也一直引以为傲,对薛家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也等着将来有一天儿子给她挣副诰命回来,就算儿子不能,她还有个稳重得力的长孙。
其实,不但季行,就是泰哥儿和俊哥儿也是个顶个的优秀。
比起那些家里养出了败类的,虚有其表的世家来说,他们这样兴起的府邸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薛霭方才的一番话,让她如坠冰窖中一般,所有的期待瞬间破灭,她不敢相信,更加不愿意相信!
“不可能!”薛老太太第一个反应就是否定了薛霭的话,“你一定是看错了,你父亲请了衙门的人查了好些天也没有个线索,刘氏那边也说了,是她花了重金请的江湖上的人,那人虽没有找到,可是应该不会有错,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着身体就成。”
薛霭皱着眉头,就这么看着薛老太太。
“季行啊。”薛老太太被他看的心里乱糟糟的,她慌乱的端了茶盅连喝了半盅的茶,又道,“泰哥儿像你二叔,胆小良善,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薛霭依旧不反驳。
薛老太太以为她说动了薛霭,心头一松接着又道:“这件事你还告诉谁了?”没有和致远说吧,若是致远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闹腾,这个家只怕是真的要散了,“这事也只是你的猜测,你不要随意说出去,往后泰哥儿还怎么做人,大家还是一家人,总要为彼此考虑的吧。”话落,她郑重的拍了拍薛霭的手,语带恳求似的,“就当是为了祖母,不要闹腾好不好。”
薛霭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事情,薛老太太顿时心里没了底,要是致远她还能猜透,可是换做长孙她就有些摸不着边了,就试探的道:“季行,你可是累了,那祖母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说着站起来。
薛霭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二弟已经承认了。”低沉的毫无波澜的,薛霭平心静气的陈述。
薛老太太像是没听清一样愣住,继而瞪大眼睛,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她扶着床架头晕了许久才无力的滑坐在床头的椅子,闭上眼睛喘着气,薛霭又道:“祖母是想将二弟送去衙门,还是让父亲只将二弟的功名除了,逐出薛氏?”
这是两个选择,薛老太太一个都不想选!
“这个混小子。”薛老太太气的嘴唇发紫,“一定是被他那恶毒的娘唆使的,他年纪这么小哪里就懂这些东西,一想到那恶毒的女人,我就气的牙根疼,我当时怎么就觉得她好呢,还女大三抱金砖,你二叔又是做生意的真是再吉利不过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她紧紧攥了椅子的扶手,又望着薛霭,“季行啊,我知道你心里失望,难过,可是泰哥儿比你小,向来也不是那懂事的,他还不是听他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要恨就恨刘氏吧……不,祖母替你出这口恶气,那刘氏绝对是留不得的。”
薛霭再次阖上了眼睛,不想再说话。
这一次薛老太太却是知道了,她抓住薛霭的臂膀,紧紧攥着:“要是这样也不解气,那你就把泰哥儿按在院子里打上五十板子好不好,打完之后不管他生死,我们都随他的造化,行不行。”
“祖母。”薛霭素来知道薛老太太的脾气,“泰哥儿不小了,他已身有功名,他更懂是非,不是我想要绝他的后路,更不是我恨他给我下毒,而是这样的人心思阴暗,我无法再和他称兄道弟坦然相处,更何况,您若是将二婶……您以为泰哥儿会怎么想,正如您护着他是因为他是您的孙子一样,他也会护着他的亲生母亲!”一顿又道,“他会不会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会不会将您也恨上?在家过日子,若是也要小心翼翼防着别人,那家又怎么能称之为家呢。”
薛老太太被他的话噎住,半天回不过气来,也找不到话来反驳薛霭。
她刚刚说薛明不懂事,跟着薛霭就告诉她薛明已经身有功名,她说薛明良善,可是他的的确确做了这种狠毒的事,他说薛明……
季行这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啊。
薛老太太心疼的哭了起来,这是薛霭第一次看到性格强势的祖母落泪,但他不能退步,更不可能因为一点心软就无视薛明的阴暗,这么放纵他,将来只会让他做出更为过份的事情。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了?”薛老太太不过落了几滴泪,便拿帕子抹了脸,面无表情的看着薛霭,薛霭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是,此事我心意已决,若是祖母不同意,那孙子便只能去告诉学政,到时候薛明受到的惩罚只会比现在还要重!”
薛老太太第一次意识到,她的长孙不但稳重,脾气还很执拗,这份性子真是像极了他的老子。
“好,好!”求着不行,她便生了怒,“你们一个个翅膀硬了,连手足之情也可以弃之不顾,好,好的很!”她点着头来回的在房里走,又停下来盯着薛霭,“你就不怕我定你一个不孝之罪?!”她还活着,孙辈们就闹着不和要分家产,此事若传扬出去,于薛霭来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个不孝之罪是会压下来的。
薛霭根本就不打算让步,若是祖母不在,他们只会分了家事后再写信告诉她一声,现在她在了,他们也还是如此的告诉她一声,薛霭淡淡的道:“孙儿不孝!”
他就直接承认了。
薛老太太见软的硬的都不行,就指着薛霭恨恨的道:“他虽做的过份,可是你也到底也只是虚惊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何必将他们一家子逼的没有退路呢。”
薛霭撇过头去,道:“事情的性质有事比结果更为重要!”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薛镇扬阴着脸从外头进来,随即门又被洮河重新关上。
薛镇扬负手在薛老太太面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薛老太太知道这件事不能让薛镇扬知道,便道,“你来也就来了吧,我和季行的话也说完了,我也累了,这就回去歇着了。”
薛镇扬没动,却是出声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望着自己薛霭,对薛老太太道,“季行的决定已经是仁至义尽,您这样回避解决不了问题。”
“怎么解决不了问题。”薛老太太气的不行,“我看你们是在京城这物欲横流的地方住的久了,人也被养的冷血了,一家子人舌头和牙齿还会碰一下,泰哥儿一时糊涂受了她娘的唆使,你们怎么就不能容他了。除了功名往后他还怎么在世上立足,你这不是把他们父子往死路上逼吗。”
“娘是忘了,昨天季行还生死不明!”薛镇扬冷笑着望着薛老太太,“若是季行真的死了呢,您是不是还要将泰哥儿更捧在手里?”
薛老太太根本不听,怒道:“可你们这样,难道就比他好多少?!”
“是,是!”薛镇扬被气笑了,“那您就当我们无情无义,总之,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您若是不愿意,那便回泰和吧。”
她回泰和?薛老太太怒喝一声:“薛致远,你就这么和你母亲说话?!你这官做的可真是越来越有长劲了?”意思是说,你当着季行的面顶撞自己的母亲,焉知将来你儿子不会这么对你?
真是做的好榜样。
“我本意并非如此。”毕竟是生养自己的母亲,薛镇扬语气还是软了下来,“娘,我知道您不愿意看到我们兄弟不睦,可是这件事不是因我们而起,我们也是一直忍让,您看看,忍让到现在就成了这样的局面,季行是您的长孙,您对他投注的希望不比我少,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您现在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这种话?泰哥儿也是我的侄子,若非真是心生绝望,我怎么可能会忍心对他如此。”
他这话说的其实还是很中肯的,薛老太太耳朵里明白心里更明白,可怎么也不会让步,她深吸了口气,道:“除非我死,这件事我是不可能同意的。”说完摔了门帘子就出了门。
薛镇扬和薛霭皆没有拦他,沉默了许久,薛镇扬道:“你好好休息,若实在无力今年的会试就不要去了。”
“让父亲忧心了。”薛霭神色很坚定,“再休养两日我大约就能康复。”
幼清这边正在听绿珠说薛明的事:“……眼睛还红红的,瞧着像是哭过的样子,不过神情却看不到悲恸,反而……反而有些如释负重的样子。”又道,“奴婢远远闻着身上还有酒气,这段时间二少爷是每日都喝醉了才回来,还听说他近日跟蔡彰还有徐三爷走的极近。”
幼清没有说话,有的事情不管你后不后悔,做了就是做了,永远不会因为你的愧疚和自责以及自暴自弃而有丝毫改变……
如释负重!希望他真的这么想吧,至少还证明他并非大奸大恶之徒。
“薛老太太到是气的摔了帘子,大概是和大少爷还有大老爷没有谈成。”绿珠好奇的道,“小姐,您说咱们会不会分家?”
会!一定会!就算姑父迟疑,她也会推波助澜,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姑母置于危墙之下,再让她像前世那样不明不白的枉死!
周文茵听到了消息,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脸色惨白的看着半安,确认道:“你说的是真的,表哥的毒真的是泰哥儿下的?”
“府里都传遍了,还说二少爷这段时间夜夜买醉,就是因为心里有愧,还说大少爷一问二少爷就毫不隐瞒的如实相告了,现在大少爷还有大老爷正在和老太太说分家的事,恐怕还要将二少爷的功名也剔除了呢。”半安紧张的心头快跳出来了,“小姐,咱们怎么办,二少爷……”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二少爷人很好,对小姐也很好,他们是坐视不管还是……
周文茵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果然和薛明有关,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怎么这么蠢!
她揪着帕子,心里久久难平息。
过了许久,她问半安道:“你刚才说泰哥儿出去了?”
半安点着头。
周文茵却开始担心薛明的安危,他不会因为愧疚就做傻事吧?!
“我们去烟云阁。”周文茵起身就往外头走,半安不知道自家小姐怎么想的,只好跟着她一起往烟云阁去,在门口恰巧碰见回来的薛老太太,周文茵上前行了礼扶着薛老太太的手,“祖母,您的手怎么这么凉,您没事吧。”
“没事。”薛老太太无力的摆着手,脸白如纸,“扶我进去歇会儿。”
周文茵和陶妈妈一人一边扶着薛老太太进了卧室,帮她卸了钗环扶着她躺在床上,薛老太太才松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周文茵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帮薛老太太掖了被角和陶妈妈一起出来,低声问道,“祖母怎么了?”
陶妈妈叹了口气,这是主家的事她一个下人不好多嘴,只道:“老太太从大少爷房里出来就是这样子,奴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周文茵知道陶妈妈一向最紧,便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便歇了不再追问,两个人就在隔壁的宴息室里坐着说话。
当天夜里,烟云阁就人仰马翻的找郎中,又去正院请大老爷。
薛老太太病倒了。
薛镇扬也慌了神,忙让人去封家医馆请大夫来,他和方氏则亲自在床边侍候。
幼清得了消息,顿时清醒了过来。
不会是白天的事情承受不住,所以病倒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不管平时身体多好,但凡病倒总不是玩笑的事,幼清便喊采芩服侍她穿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去烟云阁,她到的时候除了薛明一大家子人都在里头,大家互相见过礼,薛思琴就问薛思画:“怎么突然病倒了?可知道什么原因。”
薛思画哪里知道,她只有每日早晚下来请安,一日三餐的饭和薛老太太在一起吃,其它的时间她都待在楼上,便是身边几个服侍的丫鬟她也嘱咐了不要轻易下楼来。
母亲做了那种事,她知道自己如今在大家眼里是什么样子的,既然见面也尴尬,还不如不见的好。
至于哥哥,她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一些,可是那是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她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有的只有沉默!
薛思画心力憔悴,只觉得自己若是今儿死了,说不定还是解脱。
她摇摇头,有气无力的道:“我也是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才下来看的,祖母像是晕过去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她叹了口气,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不过,她老人家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薛思琴看着这样的薛思画也只有叹气,母亲说了,大哥和父亲肯定是要分家的,她也觉得两个房头已经没有住在一起守着一个家的情谊了,何必要捆在一起让大家都难过,可是他们也不能不顾忌祖母的感受,若是老人家真的气出个好歹来,不但父亲和大哥的名誉受损,便是这三年的守制也耗不起!
“天还没亮。”薛潋皱眉道,“医馆里的郎中也不知能不能请到。”显得有些焦躁。
薛思琴拉着他坐下:“你走的我头都晕了。”又叹道,“祖母身体一向很好,定会没事的。”
大家一起喝着茶熬到近丑时,外头才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薛潋和薛镇世一起迎了出来,两个人一出门接着抚廊下的灯光就愣在了门口,薛潋指着来人结结巴巴的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我也是郎中啊。”封子寒背着手大摇大摆的上台阶,站在薛潋面前,“是不是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薛潋点点头,又点点头。
确实是受宠若惊啊,薛潋朝着房里头大声喊道:“父亲,封……封……封神医来了。”
“从容,从容。”封子寒拍了拍薛潋的肩膀,朝里头探了探,又朝薛潋眨眨眼睛,捏着嗓子低声问道,“那个漂亮小姑娘在不在?”
合着是奔着表妹来的,薛潋脸上的笑容一僵,顿时不高兴了:“神医,您今年贵庚?”
“怎么?”封子寒摸了摸脸,“我很老?不会啊,我出去人家只当我四十岁。”
这么说实际上是不止四十岁喽?太为老不尊了,薛潋顿时在心里翻了白眼,推着封神医进去:“您既然都来了,还是先去给我祖母瞧病吧。”
“你就告诉我小姑娘在不在不就行了。”封子寒不悦,瞪着薛潋,“在不在?”
薛潋皮笑肉不笑的不说话,那边薛镇世看不下去了,生怕封子寒这神医跑了,有他在母亲什么病都不怕了,忙过来打圆场:“神医快里面请。”说着做出请的手势。
封子寒不动望着薛潋,薛潋当然不告诉她幼清的事,昨天上午他盯着表妹看一点为人长辈的样子都没有,现在到好,一来就打听表妹的事,这是几十岁人做的事嘛,大晚上的传出去表妹的名声还要不要。
反正薛潋不高兴。
封神医见他不说,就哼哼了两声,朝着里头喊:“方小姐,在不在?”
幼清本是和薛思琴在说话,听到外面的喊声顿时露出惊怔,这声音……不会是封神医亲自来了吧?
薛家能请动他来看病,可真是脸比盆大的事了。
幼清继续和薛思琴说话,当做没听见外头的喊声。
薛思琴皱了皱眉低声道:“那什么神医,怎么这么轻浮?!”
“不管他。”幼清低头喝茶,耳朵却是竖着在听外头的动静,好在封子寒不再喊了,外头安静下来,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真怕他继续发起疯来,让人受不了!
薛思琴喊春银过来:“你去听听郎中怎么说。”
春银应是出了暖阁到对面的卧室去,封子寒正在给昏睡的迷迷糊糊的薛老太太号脉,薛镇扬早在郎中来前就已经号过了,并没有诊出什么来,如今见封神医肯亲自过来,自然是喜出望外,只当他和薛家有了交情,才来走这一趟,心里头感激不尽。
“怎么样。”薛镇扬见封神医收了手,他担忧的上前去问病情,封神医看看一屋子紧张的面色,嗅了嗅鼻子漫不经心的道,“挑些她爱吃的爱听的哄着她吧。”
这话什么意思,只有将死之人家人才会这么供着哄着,只因为他时日不多了,临走前尽量让他过的高兴舒心一些。
薛镇扬大惊,脸色瞬息变的惨白:“封神医……您的意思是……”
薛潋也是吓了一大跳,方氏受不住的由春柳扶着在椅子上坐下来,薛镇世更为直接嗷的一声哭了起来:“娘……娘……”扑在床边。
他一哭,外头的人听到了只当是薛老太太不好了,一个个吓的就地跪了下来,呜呜咽咽跟着哭起来。
跟奔丧似的。
幼清也惊住,前一世薛老太太身体一直很好,活的时间比谁都要长,至少在她去世的时候薛老太太还硬朗的不得了,没道理今生受了点刺激就……
难道是因为她的干预,事情发生了转变?
幼清紧紧蹙了眉头。
周文茵骇的腾的一下站起来,第一次失态的道:“怎么可能,一定是诊断错了,下午外祖母还好的很。”她说着就要朝卧室里去。
“小姐。”半安拉住她,“您再等等。”
周文茵才意识到只有她一个人往外头走,只得停下来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薛思琪心里头没什么悲痛,可这个时候也不敢说风凉话,只得忍着性子安安静静的坐着,等那边正式传来消息,她再捏着帕子哭一场做做样子就好了。
这边,封子寒被薛镇世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大跳,他拍着胸口瞪着薛镇世:“你哭也提前招呼一声,惊了我一跳。”
这个时候谁有空管他吓没吓着。
薛镇世接着哭,薛镇扬也像整个人被抽空了一样,又悲痛母亲的身体和可能随时离世的哀伤,又为自己的仕途感到悲凉,三年守制,再回来朝中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还有薛霭,谁又能给他铺路助他一臂之力呢。
方氏和薛霭的心思相仿,老爷和薛霭的仕途也太坎坷了。
封子寒歇下来,语气非常不解的道:“好好的你们哭丧着脸做什么,老太太好的很。”又看着薛镇扬,压着声音讥诮的道,“比你的身体还好!”
薛镇扬一愣,一脸恍然:“什么意思?您刚才不是说……”
“我说什么,是你们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们哄着供着顺着她的意思,她就不会生病了。”说完轻蔑的看了眼薛镇扬步态悠闲的往外头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记得把一百两的诊金送医馆。”
一次出诊就要一百两,可真是天价,可惜这个时候没人在意他说这件事,薛镇世止了哭过来追问道:“什么叫顺着她的意思就不会生病了,那我娘到底病没病?”
“你说病没病。”封子寒一副懒得和你说的样子,“你在她胳膊掐几下就知道她病没病了。”
意思很明显,薛老太太这是故意装病。
薛镇扬怒不可言,气的望着床上依旧躺着昏昏然似的薛老太太,对方氏道:“我们走!”带着方氏拂袖而去。
外面的哭声也是止住,大家瞬间作鸟兽散。
薛镇世望着兄长和大嫂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床上躺着的母亲,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陶妈妈飞快的撩了帘子进来。
薛镇世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推了推薛老太太:“娘……”他喊了一声,就看见薛老太太喘着粗气满脸通红,就是不睁眼睛,他心里明白大约是在小辈面前丢了脸面,这会儿不愿意见他,薛镇世小声道,“那您休息着,儿子不打扰您了。”说着也出了门。
陶妈妈就拧了热帕子给薛老太太擦脸,薛老太太猛然睁开眼睛夺了帕子就丢了出去,恨的牙痒痒!
她原想唬住薛镇扬的,好让他不敢再提分家的事,没想到封神医竟然来了,若是换做别的懂人情世故的郎中,就算看出她装病,也知道是别人的家务事,假模假样的开两副药给他调养身体。
可是这封神医,不但直言道破,竟然还出言嘲讽她!
陶妈妈张了张嘴想劝一劝,可是又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只得扶薛老太太起来给她喂了两口茶。
暖阁里众人也知道了消息,顿时心头啼笑皆非,薛思琴站起来:“一晚上没睡,都散了吧。”说着带头出了门,正好在门口碰见来请他们的春柳,几位小姐就陆续出了暖阁。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老太太?”半安压着声音,望着走在前头的几位小姐,周文茵摇摇头道,“还是别去了,外祖母这时候谁也不愿意看见的。”
丢了这么大的脸,她去了就表示她知道,老太太再疼她心里也会留疙瘩的。
半安应是,扶着周文茵回来自己的院子。
幼清则在院子里慢悠悠的散步,绿珠在一边提着灯笼,想笑不敢笑的憋着,幼清无奈的道:“要笑也给我憋回去。”
绿珠捂住嘴,拼命的忍着。
幼清觉得薛老太太真是越老越是回去了,这样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也能使出来了……不过,她大约也没有想到封神医会来,若是换做寻常的大夫,说不定她的计谋就成了。
“什么时辰了?”幼清转头去问采芩,采芩看了看怀表,道,“丑时三刻!”
幼清眉梢一挑,停了脚步望着烟云阁那边,就道:“那我们就在这里说会儿话吧。”采芩和绿珠都暗暗惊奇,这大晚上的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小姐不回去睡觉要站在这里说会儿话。
可尽管心里奇怪,她们也不敢多问,只好纷纷点着头,陪着幼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不过说了一盏茶的功夫,幼清就借着影影绰绰的灯光,就看到有个婆子从对面跑了过来,急匆匆的进了烟云阁,幼清站着没动,采芩惊讶的道:“怎么了?这是。”那婆子是二房的,如今二房的人都是听老太太的,所以但凡那边有点什么事,都会立刻有人去回禀。
“再等等,看她什么反应。”幼清轻笑了笑,就看到那边刚刚熄灭的灯光又亮了起来,到是没有多大的动静,但随即陶妈妈就跟着方才进去的婆子去了对面,又过了一刻陶妈妈一个人回来了。
显然是没有请到薛镇世。
“我们回去吧。”幼清打了哈欠,对绿珠道,“你将这事儿告诉焦安去,也不用藏着掖着,直接说就成。”
绿珠笑眯眯的应是,蹦蹦跳跳的去找外援找焦安。
幼清带着采芩往回走,刚一挪步子忽然就从旁边的万年青丛里头蹿出来个人,拦住她们的去路,幼清和采芩骇了一跳,采芩将幼清护在身后提着灯笼照对方,喝着道:“什么人!”
“小姑娘。”对面的坦荡荡的走了到光亮中,幼清看清了人脸顿时倒吸了个口气,压着怒道,“你怎么还没走?!”
是封子寒!
疯疯癫癫的大晚上不回去,躲在人家内宅里吓人!
“昨天的话没说清楚,我回去也睡不着。”封子寒双眼清澈明亮,从这双眼睛里全然看不出他的年纪,像个孩子一样喜形于色,“你告诉我吧,这药方你到底怎么得来的,你说了我立刻就消失在你面前!”
幼清抚额,后悔昨天就该推了薛霭的好意,就不该让这个疯子给她诊断……实在是不知道,他竟然这么难缠,幼清沉了脸,道:“我告诉过你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封子寒摇着头:“你喊吧,我才不怕。”又道,“你就告诉我吧,我着急。”
幼清就觉得和他说不通,掉头就走,封子寒忙追了过来,一边紧随着幼清的步伐,一边嘴里噼里啪啦的说着话:“你看你,身体不好就不该走这么快……那药方虽是天下最妙的,可是也禁不住你这么折腾身体是不是,还有啊,你告诉我了,我可是记着你的人情,这天底下我能瞧得上的人,除了宋九歌可就你一个人了。”
人以群分,他和宋弈是蛇鼠一窝,一个是视纲常规矩为无物的疯子,一个是道貌岸然的登徒子!
她才不稀罕他瞧得上。
封子寒嘴上不停:“这样好了,你告诉我药方的事,我也答应你一件事作为交换,这样是不是就公平了,对吧!”说完拦在他面前。
幼清被拦住了去路,毫不留情的对采芩道:“你喊人,就说内院里来了毛贼。”
“哦……哦……”采芩被封子寒惊住,又被幼清的态度惊住,张了嘴就要喊,封子寒上前一把捂住采芩的嘴,笑嘻嘻的对幼清道,“那……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也累了,你也累了吧?那我们就再见好了,明天我再来找你吧。”
采芩被他闷的瞪大了眼睛。
幼清怕采芩出事,就过去拉封子寒的手,封子寒也无意伤害别人就松了手,又把手在身上擦了擦,笑着一本正常的抱拳:“那我走了啊,告辞。”说着也不耽搁转身就走,幼清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封子寒突然又停了步子,跑了回来。
幼清如临大敌的戒备的看着他,封子寒却是笑着道:“忘记问你,明天你家有没有人生病?”
幼清大怒,喝道:“滚!”
“没人生病我不好进来啊。”封子寒很费神的想着明天再来的借口,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钻到了树丛后面,一阵悉悉索索才彻底看不到他的身影。
采芩呼出口气,抚着胸口道:“小姐,封神医是不是……”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我看也是。”幼清气的不行转身就走,采芩心有余悸的跟在后头,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看,生怕封子寒再一次突然跳出来吓人。
幼清刚回到房里,那边薛镇扬已经听焦安回过事了,他本就一夜未眠,又被薛老太太的事气怒未消,如今更是暴跳如雷,他和方氏道:“这就是他做的好事,让他处理好外头的事,现在竟然把丑丢到家门口来了。”
方氏拿朝服帮他穿上,轻声劝着道:“老爷消消气,既然您已经打定了主意,何必再为那边的事生气,也不值得您生这么大的气。”
薛镇扬好不容易将火压了下去,低头望着方氏,道:“这几天你不要去娘那边,免得她把火气撒在你身上,有什么事你等我回来。”
自从二房出事以后,薛镇扬对她的态度天翻地覆,或许觉得她和刘氏比起来省心妥当,或许是觉得人一家人正在共患难,总之方氏很高兴见到这样的薛镇扬,仿佛让她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们在临安时。
那时候薛镇扬也是这样护着她,事事考虑她的感受。
方氏很高兴,点着头道:“妾身知道了,老爷一夜未睡,中午在衙门里记得休息一刻。”
“嗯。”薛镇扬颔首,托着官帽便大步出了门。
刚到二门口,就碰到了薛镇世,带着一群人怯怯摸摸的过垂花门。
薛镇扬凝眉去打量薛镇世身后的人,打头的是一位少妇,约莫三十左右,生娇小玲珑眉眼柔顺,少妇身边跟着一位十二三岁长的清秀的小姑娘,模样有几分神似薛镇世,后面则是五个蓬头垢面满面惊惶的丫头婆子。
一行人大包小包行容狼狈的行止怯场,小心翼翼的走着,薛镇世也是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话,皱着眉不满的训斥着那领头的似是母女俩的人,两人也不回嘴,垂着头一边走一边擦着眼泪,任由薛镇世训斥。
薛镇扬托着官帽带着焦安和焦平就堵在抄手游廊上,静静的等着那一队人的靠近。
那少妇最先发现薛镇扬,害怕的拽了拽薛镇世的衣袖,薛镇世脚步一顿抬头一看,顿时骇的魂飞魄散,他缩了脖子后退了两步,可又不想在女儿和小妾面前丢脸,就又重新昂了胸膛,喊了声:“大哥!”
薛镇扬指了指他身后的一行人,问道:“什么人,你在做什么?”他已经猜到了那母女俩的来历,定是盐水胡同养着的无疑。
“我……”薛镇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刘氏不在了,家里总要有个女人照顾他起居吧,这样也顺势将她们母女过了明路,想到这里他又有了底气,就道,“今早那边走了水,将宅子烧了住不了人,临时的我又找不到地方,所以就将他们母女接过来了。”又道,“我正打算带她们去见娘呢。”这是要正式接近门的意思了。
薛镇扬对这个弟弟已经不抱任何的期望,他颔首道:“我你一起去给娘请安吧。”说完将官帽丢给焦安,不给薛镇世说话的机会,原地转身往烟云阁而去。
薛镇世没了退路,只好垂头丧气的带着薛思文母女俩跟在后头。
薛思文母女俩进府的消息传出去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陆妈妈就笑眯眯的来和幼清说了这件事:“火放的很顺利,没有人受伤,烧的也是不痛不痒。”又道,“不过那母女也精明的很,顺势就哭着到这里来了,我还当要费点手段呢。”
这天下没有真正蠢的人,谁都会为了自己争取尽可能的利益,薛思文到了说亲事的年纪,留在外面养着和养在薛府里那是完全不同的,即便是个庶出的,那出去也是薛家的小姐,养在外面没名没分,再好的姑娘也寻不到好亲事。
“小姐一夜没睡吧,正好今天老太太也没有空管家里的事,您就再睡一会儿,等您醒了大约那边的事也有个结果了。”陆妈妈笑着说完,“太太还在大少爷那边,我也要去瞧瞧,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妈妈慢走。”幼清笑着送陆妈妈出去,“不瞒您说,我确实是困的厉害。”
陆妈妈呵呵的笑着出了门。
幼清重新洗漱上床睡觉,这一觉睡的特别沉,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午时,春天的太阳暖暖的从窗棂中洒进来,她舒服的翻了个身,守在外头的采芩听到声音忙端着茶进来,笑道:“您这觉睡的可真沉,奴婢进来好几次都没有吵醒您。”
幼清坐起来端了茶,笑道:“连梦都没有做,当然是沉的很。”说完低头喝茶,采芩就笑着道,“老太太答应分家了,二老爷把三小姐母女俩送到水井坊的宅子里,大老爷今天没去衙门,刚刚和二老爷还有老太太把契约签了,还是按照前头算的,二老爷算是净身出去,老太太气的不得了差点和大老爷吵了起来,大老爷也不管只盯着二老爷,还说如果二老爷现在不签,他就连水井坊的宅子都不给他。”说着很解气似的,“二老爷就签了,只说东西零零碎碎的,给他半个月的时间,他让人收拾好东西就搬走。”
“大老爷怎么说?”幼清将茶盅递给采芩,采芩回道,“大老爷不同意,说三天之内就搬!二老爷正在家里指挥丫头婆子收拾东西呢。”
幼清哈哈笑了起来,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脸笑了半天,又忽然抬起头来,道:“没见到二少爷?”
“二少爷昨晚没回来,听说……”采芩脸红着道,“听说歇在牡丹阁了。”
幼清愕然,前一世薛明可是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的,她想到了徐鄂顿时兴致缺缺的躺着,不再说话!
采芩就笑着拿着衣服过来拉着她起床:“周表小姐正在烟云阁劝三小姐,三小姐哭的跟泪人似的,只怕是不太好,您要不要去看看。”幼清摇摇头,“还是不去了。”她看到薛思画就会想到前一世的自己,记忆并不美好,她不想记得太清楚。
采芩没有再强求,就任由幼清难得任性一次的赖在床上,幼清忽然想起什么来,道:“马上就要到贺娘的忌日了吧,你先准备好东西,我们去法华寺给贺娘做场法事。”
采芩点头应是。
薛镇世的速度远比薛镇扬想的要慢,搬家陆陆续续花了四天的功夫才彻底将二房搬空,这四天薛思画病倒在床上整日以泪洗面,而薛明始终未曾露面,薛老太太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惆怅许久,直到夜深了也不肯走,直等到薛镇扬回来亲自去请,她指着薛镇扬骂到半夜才解气的回去歇着。
幼清和方氏说要去法华寺,方氏笑着道:“你大哥如今康复了,等他会试后我也要去法华寺还愿,你随我一起去便是。”又道,“把你几个姐姐都叫上,一起去散散心。”
“好!”幼清笑着应是,方氏见她高兴,就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来这么久还没有带你出去走动过,是姑母疏忽了。”
法华寺她去过许多次了,幼清毫不在意的笑道:“现在去也不迟。”两个人正说着话,薛潋和薛霭并肩进来,薛霭恢复的很好,虽脸色依旧有些惨白,但恢复的已经很好了,薛霭望着幼清,就想起盐水胡同着火的事,还有洮河和澄泥口沫横飞和他描述的幼清如何神机妙算,如何断准时机,他们又如何身陷险境冒死打曾毅和刘嗣祥……
洮河一向口齿伶俐,添油加醋的将当时情境描述的如入万军之中一般,可是在他耳中听到的,却是幼清绞尽脑汁费尽了心思想要帮他解毒……
薛霭心头微暖,正要说话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回头去望,就看到周文茵正撩着帘子微笑着看着他。
薛霭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舅母!”周文茵进门和众人见了礼,“三妹妹吃了已经好了许多,特意让我来和您说一声。”
方氏松了口气,点头道:“她没事就好,让她好好歇着,家里的事不要胡思乱想。”又嘱咐她们,“你们得空也去看看她,那孩子也是可怜的。”事情和薛思画也没有关系,她也是受了父母兄长的连累。
大家都没有说话。
“小姐。”绿珠站在门口朝幼清招招手,幼清望见就起身出了门,问道,“怎么了?”
绿珠就挨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给老爷送信的人回来了。路大哥今天去镖局正好碰上那人快马回来,他这会儿正在房里等您呢。”
父亲的来信?
幼清一颗心顿时飞了回去,她来不及和方氏打招呼提着裙子飞快的出了门,一路不停顿的回了青岚苑,推开书房的门果然看见路大勇拘谨的坐在里头,她迫不及待的道:“信呢?在哪里。”
“这里。”路大勇将信从怀里拿出来递给幼清,幼清如获至宝般捧在手里摁在胸口,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她问道,“镖局的人可解释了为何到现在才回来?”
“说是去的时候路上都是灾民,路遇几重山头时还遇到了雪崩,等到延绥时已经是十二月,回来的时候路上也是如此,就连打尖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就耽误了时间!”路大勇说着又道,“那镖局的人还说,他回来的时候碰到府里去的胡泉了,说是样子很狼狈,大约是被人抢了。”
幼清愕然,她给父亲缝了银票的衣服不会被抢了吧?
“镖银小人已经付过了,他们说若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信,要让我们加银子了。”路大勇说着憨憨的笑了起来,“不过听那位师傅说,老爷似乎过的还行,在延绥很受人尊敬,还进了当地的学馆做了先生呢……”
幼清的心情止不住的高兴起来,做账房先生和做教书先生那是天差地别的待遇。像延绥那种地方难得出一个有功名的本地人,有学问的人也不愿意留在那里,所以那些守着戍边和卫所的兵士们,家里的孩子就是花重金都请不到先生。
父亲是庶吉士出生,能给他们的孩子教书,他们怎么会不高兴不尊敬呢。
她笑着点头,眼泪止不住落下来:“那就好,那就好!”又低头看着信,信封上是父亲的笔记,“妮儿亲启”……父亲最喜欢喊她妮儿,说这样喊就觉得她永远都是他臂弯里长不大的小姑娘。
她都十三了,父亲还喊她妮儿。
幼清拿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信封上被泪水打湿的印记。
路大勇心酸的不忍看,抱了抱拳落荒而逃,采芩在一边低声哭着,绿珠也红了眼睛默默的不说话……
幼清拿了裁信的刀,一点一点拨开封口,就望见里面叠的整整齐齐带着浓浓墨香的信纸,上头隽秀洒脱的小楷映入眼中。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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