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识趣地收敛了油嘴滑舌的劲儿,拎了个昨晚就收拾妥当的背包,跟在她身后出了招待所。
常宝嘉招待所旁的一棵千年老树停下,眼睛闪闪亮,回头对赵建国说:“我带你去吃肠粉,那个老板调的酱油很好。”
赵建国点头,把昨晚她衣服口袋里面的六十元钱拿出来交给她,小声道:“这个你放身上将就用,那批金子我已经托人兑换。今天早上要做的事,第一去派出所,第二去民政局,第三去学校。中午吃饭后,我带你去见两个朋友,以后你想做生意,可以和他们联络货源。你和他们打交道一定要注意一点。”
常宝嘉接过六十元收好,心里有些惊颤,她居然忘了把钱收好,幸好他帮忙收起来了。“要注意什么?”她认真地听他说话,并不问金子有多少斤能换多少现金。
“他们绝对会以进货价给你,没有任何利润,若赚了钱,每个月底送些油粮过去就行。”赵建国措辞很慎重,也不说个度量,大概有心想煅炼常宝嘉的处世能力。
“他们能进到香城和澳城那边的货?”常宝嘉仔细回想过当时,镇上都是两家“垄断”了三转一响,以及比较高端的日用品,因为别的做小杂货的个体户没有渠道进货,而他们乘着改革的春风货如轮转。起先比那些做建材的还要赚钱,是最先开上轿车的一批人。
赵建国比了比前面,示意边走边说,“可以。具体你要什么,到时你和他们商量。”
“这边,就在这条巷子里面。”常宝嘉带着赵建国来到旧街一家早餐店前。
因为差不多十一点了,老板已经准备收炉,她忙说:“李叔,火先不灭,我来做个肠粉吃。”
李成一看到是常宝嘉,惊喜地说:“保家啊?好久没看到你,今天一早小青还来寻你了。”
“小青?她来了?”常宝嘉思绪一下子又陷入了回忆当中,周春雨说周小青跟她大姑去了澳城,拿到了身份证,每次回乡探亲都是出手阔绰,珠光宝器,应该过得很好吧。
“是啊,小青看着很焦急,找不到你就走了。我还说如果你来了我告诉你,可是你们一个村子的,她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李成吐沫横飞,看到常宝嘉显然很惊喜。
常宝嘉肚子咕咕叫擂了几下,忙回过神来,“李叔,我知道了。我先做个肠粉,这是我朋友,我带他来尝尝。”
李成这才发现常宝嘉身后站着个人,一直抬头望,直接脖子酸了才看到脸,心头直跳,“哈,你好,我叫李成,托保家的福,这生意还过得去。”
他很矮,勉强有一米六左右,赵建国和气地说:“李叔好,我叫赵建国,怎么是托宝嘉福?”
李成连忙站起来,吆喝里面正在煮饭的老婆冲茶,接着眉飞色舞地说:“我前两年弄伤了左手,没办法上工,只好开家早餐店想掐个钱裹腹,可是粉浆怎么都调不好,拉出来的肠粉太粗,没人愿意吃。老天爷也是可怜我,恰好那天保家路过,看到我的肠粉这么差劲,主动教我调粉,还教我煮酱料。现在有这么好的生意,全是保家的功劳。”
赵建国看着常宝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那就劳烦你再拉两盘。”
李成忙说好,飞快地调粉浆,煮酱油。
常宝嘉坐下后,觉得桌子不够干净,有些油腻,又仔细擦了两遍,再进了李成家里,帮忙把茶端出来放到桌上,“喝吧。”
赵建国忽然端起架子,只眨了眨眼算是答应,但没喝茶。
常宝嘉没介意这种小事,仔细留意鼻端闻到的酱味,忽然说道:“李叔,陈皮多了。”
煮酱油加入些陈皮末儿,是她的秘方,令酱油更加香的同时辟秽,但量不能过,一过就抢了酱油的味,不好吃。
“哦,我想肉进去煮,就放多了些。”李成连忙加了点水。
“肉留着婶子吃,给我们吃干什么。”常宝嘉起起来,声音虽然一惯温婉,但手上很不客气地把李成的锅抢了过来,把里面的肉酱倒在盘里,再煮了一份。
这时蒸笼里的肠粉也好了,她亲手取出来刮卷成条,放在钢质大托盘里切成段,再分了大小两份,浇了酱拿到桌子上。
“没有肉,你别介意,将就吃吧。”
“说得好像我无肉不欢似的,我一直吃素,你要知道。”赵建国说到后面,言辞有些暧昧。张嘴尝了块肠粉,他心里面好像有什么被击中了,好好吃!心想先前没吃上她亲手炒的一桌好菜,真是错失良机。
“以后一、三、五,你都炒菜给我吃。”他喃了句,有些失神。
常宝嘉装做没听见,飞快把一盘肠粉吃完了,舔舔小嘴唇,也是意犹未尽。埋藏在遥远记忆深处中的味觉,慢慢复苏,舌齿留香的不止是地道美味,还有带着浓厚乡土的风情。
“好。”她也觉得,她欠他一顿丰盛的饭菜。
两人各怀心思,言语间都隐隐有一丝离愁。
常宝嘉待他吃完,悄声问:“你有五角零钱吗?”
赵建国点头,给了张一元钱,“李叔,不用找了,单独生火也是很费事。”
李成怎么说都不愿意收,常宝嘉索性拉着赵建国衣角快步走了。
“去派出所是吗?这边走。”常宝嘉指着东边,就在公社对面走二百米的地方。
那儿门口有一颗老龙眼树。听说后来修路,老所长没舍得砍死它,力争移植到新所那边,还用砖头建了个方形围栏。她死之前,周春雨说那棵龙眼树还在。
赵建国把脚步放得很慢,与她并排而行,偶尔听到她说一声这条老街有什么特色,那座老房子有什么典故,当年解放军在里头住过;路过一座房子前坐着一个老太太时,她还能说出老太太穿的鞋子上面所绣的花鸟用了什么针法,令那只小鸟好似活了。
她声音低低的,非常婉约,充满女子独特的娇柔之美。若不说,单看行为举止、神态语态,当真是江南水墨画中走出的小女子,偏偏眼隐棱角,在情绪稍高时内敛的锋芒总会若隐若现。
带着一种莫名的诡异感。
赵建国很想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也这么做了,可才握住就被她挣脱,软若无骨似的,但皮肤很粗,指根布满老茧。
他绷着脸,做一个认真的旁听者。
到了派出所门前,常宝嘉突然停下,扭头望向楠钔乡,神情霎时变得怔忡——赵氏宗祠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