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很想反驳,他一个空军,地是滚过,可还真没吃过泥巴。不过常关大也就指甲碰了碰蛋汤,根本没有弄到泥屑,这种惊惧的反应,真是太过了,应该是长期受欺负形成的。
常关大抹了抹眼角悄悄冒出的泪,伤感地说:“保家,我刚才不应该发脾气掀了桌子,等大兄弟走了,你怎么办呢。”恐惧突然把这个可怜的老人深深笼罩住。
气氛突然像凝结了般沉重。
黄淑梅看着不对劲,忙笑道:“哎哟,瞅你们真是的,赶紧把汤喝了呀,趁热才好喝呢。我都没喝上,就我家海安喝了小半碗。”
常宝嘉猛地回神,强迫常关大把蛋花汤喝下后,自己才一鼓作气喝下一整碗。她吃不来饭,可是喝再多的水都不怕撑。这也是她小脸老是给人一种浮肿感觉的原因,饭吃不饱,喝水饱。
“婶子,谢谢你,麻烦你把碗拿回去洗好吗?”常宝嘉喝了汤花汤后,人利索了不少,把碗全都收拾好放在托盘上,和黄淑梅出了客厅来到小地唐。
“没关系,给我就好了。”黄淑梅接过托盘就打算走人了。
常宝嘉拉住了她,抽了一张十元钱暗中塞到她手心,又暗中交待了几句。
是那种新钱割手的感觉!黄淑梅心头一跳,脸上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笑容,一再保证自己会把事情办漂亮,才扭头走了。
常宝嘉回头坐到陈二狗旁边,再抽出一张十元钱,慎重地说:“叔,你千万要收下这张银纸,帮我把阿公的病治好。算上诊金,如果钱花完了,你就告诉我。”
经过这一天,常宝嘉觉得自己原先太异想天开了,想挖了坛子明日就带阿公离开村子到镇上去,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根本不可能。她感觉自己双手双腿都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束缚住。
那根绳子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堂——扭曲的亲情。
如今是有赵建国相助,起步才容易了些。
阿公问得好,如果他离开了呢?
想起记忆中,与他初见于十六岁,再见于二十岁,中间足足有四年空白期……将他们分隔开来,表面看似密不可分,实际上是两条,永远没有交集的平衡线。他向天堂,她往地狱……
陈二狗看到这张崭新的人民币,整个人都呆了,先是不肯要,后来毅然把钱收好,承诺道:“宝嘉,我们不说什么诊金的,常伯救过我的命。现在你有能耐要保他长命百岁,我肯定义不容辞。”
搁平时,这钱怎么也进不了陈二狗口袋,可以说是一旦暴光,立刻就会被黄有娣“理所当然”地拿走。
而陈二狗穷得吃了上一顿,没下一顿的人,哪里有闲钱买药给常关大治病,所以才有这番说法。
常宝嘉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凝重,点点头没说话。
在她看来,说漂亮的话,不如干漂亮的事。没法干成的事,说得再动听,永远都是无法兑现的白条。
陈二狗琢磨好药方,交待了明天晚上再过来,然后回去了。
他走后没几分钟,黄有娣就来了。头发梳得整齐,衣裳虽然旧,却是没补丁,脸好像扑了几斤面粉般白得吓人,嘴唇也好像染了红纸,跟春天开的红花相近,头也抬得老高犹如打胜仗的公鸡。
可实际上,常宝嘉知道,她肯定输了。
郭小英勤恳能干,黄有娣好吃懒做,相较之下肯定是郭小英力气更大,又处于极度怨恨的状态下,打翻黄有娣十分轻易。再说她们妯娌打架,男人又不好插手,亏是吃定的。
虽然常宝嘉已经计算好让黄有娣吃点小亏,但常关大为她掀桌子倒是意料之外。
“死丫头,看到老娘还不赶快拿凳子来?”黄有娣说话很慢,就像嘴巴被东西堵住了似的。
常宝嘉眨了眨眼,迎头而上,指着里面道:“阿公和……”
黄有娣顾不得嘴巴痛,大声道:“说了多少遍,叫爷爷,城里人都管叫爷爷,你是耳聋了还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威风倒出了,可嘴巴立刻痛得直哆嗦。
“赵同志在里面,阿妈是要进去坐,还是我请他出来?”常宝嘉声音不大,却足够硬气。
好哇,晓得叉开话题了!正想教训常宝嘉,黄有娣脑海突然闪现那一叠鼓鼓的利是,每封都是十五蚊,这得多有钱!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什么痛楚都抛到九宵云外了。再说,有了钱,她才懒得管这个死丫头叫阿猫还是阿狗,她带着两个儿子叫香喝辣就得了!
黄有娣神情幻变,突然间换上一副高傲的神态,“当然是叫出来了。”她可是丈母娘,长辈。
常宝嘉乖巧地点点头,往屋里走了一圈,一言不发又出了地唐,“阿妈,赵同志陪阿公说话呢。”
黄有娣面色一滞,“这是什么意思?”
常宝嘉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就坐那儿,一动不动。”
这么说,是要她这个长辈进去看他个后生?黄有娣脸色大变,“岂有此理,看来今天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黄有娣情绪高涨,捊起袖子,抖着一脸横肉冲了进去,可是一看到缓缓站起来的赵建国,就好像一座无法企及的险峰矗立在眼前,而自己不过是一粒卑微的沙子,瞬间就萎了。
“阿姨。”赵建国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望向随后进来的常宝嘉时,冷沉的目光微微带笑,有几分促狭。
常宝嘉好像没看到,温婉地说:“阿妈,他就是赵同志。”说完这句话,她往边上一站,看似和顺的神色之间显而易见的疏离。
这是要当局外人,看他表演?赵建国心中莞尔,想不到这小丫头还挺聪明的,连忙递给她一个会心的笑容,却理也不理黄有娣。
先前,黄有娣与郭小英打完架后,黄有金来了。除了充当和事佬,她还利用共同利益将两人又凝聚在一起,合计如何对付这个看上去很有钱的后生,从他手里得到更多的好处。
黄有娣算是明白什么叫军婚了,和其它两个妇人都以为,赵建国要不脑抽了,要不就是撞邪了,不然怎么会认定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常宝嘉为妻,还为她出手宽绰,把钱当水似的往外送。
另一方面,郭小英耍了个坏心眼,把黄有娣哄抬上天,说她不止好福气还贵气,迟早发达进城做上等人;而且全靠她常宝嘉才捡到好姻缘,赵建国为了这门亲事,不得如何巴结她。
黄有娣全听进去了,登时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果然和其它村妇不一样,早晚飞黄腾达。
为了体面,她还特地妆扮了才过来见这个未来女婿,谁想一句好听话没有,和期待出入太大,她有些接受不了,暗恨常宝嘉没搞好关系,驳她面子。
“保家,你呆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去烧水冲茶招呼长官!不要学那好吃懒做的东西,不得长官还以为我们大人没家教。”黄有娣怒目圆瞪,把压箱底的红茶罐交到常宝嘉手上,催促她离开,又走到里面喝斥常关大:
“老爷,差不多就好了,装这样子给谁看?你是想叫长官以为我们刻薄你?你是什么居心啊?哪家老人不巴望后生好,就你最爱搞事,过会保家婚事黄了,不得赖你!还不赶快上船去?”
常关大听到黄有娣声音时,已经爬起来准备到客厅一起听听他们怎么商量常宝嘉的婚事,挨了这顿骂,只以为自己碍了大孙女的道,唯唯喏喏地起身走。
到了客厅,赵建国顺势拉了张竹椅,扶他坐下。
常关大很是惧怕自己会搅和大孙女的婚事,一再表示对赵建国要回船上。
“阿公,就坐这儿。”赵建国气定神闲地说,语气充满敬意。
常宝嘉这才放心出了门,回自己家的茅屋烧水。
再次被后生忤逆,黄有娣不由得火气上窜,尖声道:“大兄弟,保家她爷忙一整天都累了,你这样是什么意思啊?过会我要被人戳背脊说不孝,这骂名谁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