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萱陪着王氏说了会话,又去看过了青松堂的老夫人,这才终于得了空回到自己出阁前住的院子。
要说自柳西华进了府,下有王氏和少夫人,本就推了掌家权的老夫人真真是再半点不操心了,愈发自在起来。崔璟萱瞧着老夫人精神愈好的模样,也放下了最后一点不放心。
月梧楼依旧是原来样子,一物一件都按照她出嫁前的模样摆着,那座她最喜欢的山水屏风,那只雨过天青色的细颈侍女瓶,甚至连那桌上的一套粉彩茶具,都分毫未变。
也是,不过才三四天而已,而且便是以后,这间院子都会为她留着,一直有人打扫,半点不会蒙尘。
崔璟萱自个悠悠转着,身边早早地散了旁边服侍的一大堆人,只剩下阿拙跟着。
崔璟萱扶着红木镂刻的扶梯,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情轻松。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太后赏下的东西,想着府里的女眷,便转身朝身边的丫鬟吩咐一句:
“阿拙,去把刚刚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绸缎挑几匹最好的,给老夫人,母亲,还有西华姐那里各送一匹。”
阿拙称是,崔璟萱抚着手心的一盆金色菊花的花蕊,想了想又补充道:“二婶三婶那里也送过去。也要好的。不要让人挑出什么不妥当来,还有其他的小物件,挑些精致的,也送过去。”
“不过三婶对衣服的挑剔多,别惹了她的嫌……”崔璟萱道。
“小姐放心,我醒的。”阿拙瞧着她细致吩咐的模样一时有些细微的无奈:“莫不是小姐还不放心我不成。”
阿拙冷着脸说出一番近似于语重心长的话的模样实在极有趣,崔璟萱崩不住笑了开来:
“啧,小姐……在宸王府时阿拙改称呼喊王妃喊的可是快地很,如今换成小姐也换的顺。”
王府里她是新妇,举动言行各事情处置,阿拙也没少费心思。从称呼到各丫鬟的管束,不愿连累她出错,这丫头怕是也精神紧绷地紧。不过面上,这丫头也是极镇定从容,真连她都唬地以为她丁点不畏怯。
如今这一声小姐,才是真真她的放松下来了罢。
崔璟萱有些想笑,但碍于阿拙的薄面皮只得把自己的笑音一压再压,直压的声音都沉魅起来,褪了往日清冷而添上一层旖旎。
崔璟萱道:“不过我听着挺顺耳的,以后回府了。不在外人前就叫我小姐。”
阿拙内心潮润地正欲感动一把。
崔璟萱捧起旁边小桌上的镜子瞧一眼,声音又轻快起来:“这样显得我年轻。”
“……”
跟阿拙笑着说会话,到底有些精神乏了,便叫来几个小丫鬟收拾了床铺,自个儿卸了钗环合衣躺上去午歇了一回。
不过到底睡不安稳,刚午歇了小半个时辰,外面忽地有小丫鬟通传:“王妃,二小姐和三小姐来了。”
怕也是掐着点来的,赶得正巧,刚擦了把脸,正坐在绣墩上挽发的崔璟萱一怔,不过很快,崔璟萱便叫了请。
立时便有裙摆迤地的窸窣声和环佩的叮咚声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崔璟萱侧头瞧过去,果然瞧见崔依依与崔锦词联袂而来。
“姐姐。”崔依依率先俯下身子,嘴里唤道。她穿着一袭粉色八宝湘水裙,陪着条浅紫色腰素。半垂着头,乖乖巧巧。
旁边的崔锦词已不再如过去般不知事。崔璟萱出阁,按次序排下来,她也不远了。不知是不是二夫人乔氏教导了些什么,如今瞧着她的言行倒是真端庄了许多。
崔依依之后,她有些僵硬地行礼,姿势倒是恭敬:“王妃安。”
崔璟萱看着这两人,心里轻叹。同样的身份,不同的两声称呼……她伸手往发间压了只石榴色的花钿。一边笑着道:“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姐妹,外人瞧着还道是我苛待了姐妹们,所以你们不亲近我呢。”
她转过身子来,亲自弯下腰去,一左一右拉起两人,让丫鬟扶她们坐下,口里道:“我知道两个妹妹都是体贴细致的,如今我不在府里,祖母、娘亲、婶婶们,都要妹妹们费心了。”
崔璟萱似有欣慰的看着她们颔首。一低头,鬓上一支七尾的凤簪黄澄澄的耀人眼。
身材苗条的美人端坐着,一身垂长的裙袍,妆容精致。原先只道大姐姐素净端雅,像一只幽兰,而今,倒真真是一位王妃了,轻轻抚掌浅笑,都自有气势。
两人眸色动了动,俱都划过一份羡慕。
崔依依先回过神来,绽开一抹笑,柔声搭着崔璟萱的手应了:“自然。姐姐言重了,就是大姐姐不说都是应当的。”
说了会话,崔璟萱又吩咐阿拙去取来几件封好的匣子锦盒来,放到小桌上一一打开,边笑着拿了一只镯子放在崔锦词腕上比划,一边说道:
“妹妹送来的礼我也瞧了,都用了心思,我很喜欢。我也挑了些回礼,都是些小玩意,倒有几只玉件挺别致,两位妹妹挑两件喜欢的吧。”
崔锦词被崔璟萱捏着手腕,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没有推辞,只抿着嘴低低的道:”大姐挑的,都是好的。“
崔璟萱听的分明,微微一怔便立刻凝神去端详崔锦词的神情,眼里不掩饰的惊讶:崔锦词还真未这样乖巧过。
崔锦词微微垂着头,眼角薄红,看着似乎是有些难为情和羞愤。不过难得的是,对上崔璟萱清冷的眼神,她僵硬地偏了视线,但到底没有退怯。
崔璟萱就有些了然,崔锦词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傲娇性子,她手指也抚上了那只镯子,凤眸里似乎是笑了一下:“这玉通透,配得上妹妹。”
两人这样的和谐倒让崔依依都惊讶一霎,怔愣一会,她也走上前也去瞧那些物件,一边赞叹,一边不着痕迹地盯着崔锦词,眼里满含探究:“二姐姐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无人回应,崔锦词低着头,崔璟萱端着手不说话,崔依依便转了转眼,拿起一只玉牌,羡艳道:“这些玉件还是大姐配上更好看些,我们都是俗人,比不上大姐气质好。今个大姐下车时,我险些都不敢认了,大姐上了薄妆,真美。”
她捂着唇吃吃笑起来:“我从来只知道宸王冷酷端肃,今个瞧了才知道,宸王也有温柔的时候,一瞧就知道对姐姐极为上心呢。”
“母亲今个饭间都多用了一份汤。”
崔璟萱眼神闪了闪,“三妹不必羡慕我,等妹妹寻到良人了,也会极和睦的。”
不等她说下去,崔璟萱兀自换了话题:“说来,这几日五弟怎么样,听说他身子不大舒服?”
……
从崔璟萱院子里出来,崔依依与崔锦词有一段路程同行。崔锦词在前,后面崔依依一个人走着。
两厢寂静,崔锦词走的徐徐,看着气息宁和,一反平日见了崔璟萱之后的安耐着的不忿和不平,崔依依瞧着,冷不丁出了声:“二姐。”
路上安静,她这一声,竟显得有些尖锐。
崔锦词淡淡地转过身子,褪了方才在月梧楼的窘迫,又恢复了一向的没有好脸色,冷冰冰地,也不出声,只看着她。
崔依依却忽而转过眼不看她,只偏身面对着一处廊下的镂空墙壁,再往里,可以窥见园子里的绿丛和几处娇嫩的花灌。
崔依依的声音有些飘忽:“大姐真的极幸福呢……贵为一品的王妃,受宸王宠.爱,还有太后娘娘和郡主护着……”
崔锦词勾唇不语,崔璟萱幸福,这她一直知道,并且用了许多年去挑衅去验证。这一点她知道的当然清楚。
崔锦词不答话,得不到想象中的回应或是同仇敌忾的应和,崔依依就有些愤怒,在崔璟萱面前压了许久的气儿似乎疯狂地生长翻腾着,憋得她心口闷疼。
崔依依掐了朵廊边的一支粉嫩花朵,捏在指尖轻揉,她转身看着崔锦词,满含嘲讽。声音又利起来。
她勾着一双平常软糯如今却满是嫉妒和恨意的眼睛,嘴里说道:“不知道父亲和二叔有没有像偏袒大姐这样,用心地给二姐挑这么一门好亲事,让二姐也能出人头地,受人羡艳一回?”
崔锦词在二房身份尴尬,她的出生,给二老爷和二夫人如胶似漆的爱情里插了根刺。当年为着她,二夫人和二老爷险些闹得休离。自然,她从来不受嫡母喜欢,也不受父亲重视,甚至一度被撇下放到京都不管顾五六年。
二老爷醉酒惹上了本就欲要往上爬的小丫鬟,这才有了崔锦词,二老爷给了那丫鬟姨娘名分,给她吃穿用度,但他给不了更多。
所以即便二老爷心知愧对崔锦词这个女儿,但对妻子的愧疚和悔恨才真正占了上风,崔锦词的事,他是半点不敢掺手让自个儿妻子心痛失望的。
所以府里,崔璟萱已经出嫁,但关于二小姐崔锦词的婚事,半点都没有消息。甚至还有碎嘴的丫鬟小厮传言二姐儿怕是要被府里胡乱嫁出去这样的话。
崔依依的话仿佛在崔锦词心口捅刀子,但崔锦词却只是冷下了表情,半点没有被她挑起恨意,甚至崔锦词还退后了一步,看着崔依依冷笑起来:
“不必三妹妹牵挂,我就是寻不到有缘人自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用妹妹操心半点。”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冷,崔依依都恍惚不认识这个冲动善妒的二姐起来。
耳边,崔锦词的话却还在继续:“你也不用当我是那蠢的,想推我出去对付崔璟萱。”
“我以前被你挑拨利用是我傻,但今后,我可不会再当你的枪,崔璟萱是一国王妃,对付她与我有什么好处。”
崔依依摇了摇头,嘴唇抿的笔直,甚至险些绷不住咬出血来:“不是……难道你就不嫉妒她?不想看她失去一切的可怜模样?不想看她跪在你脚边求你?”
看着她全然失去了往日乖巧端庄模样的崔锦词却嘲讽地笑了:“不想。“
崔依依还欲说些什么,崔锦词却凑进来在她耳边丢下一句话:“原来三妹柔弱的外表下不仅心思多,还狠毒……三妹,你太假了。”
说完,崔锦词就瞥了旁边自个儿远远退在一旁的丫鬟,再不看崔依依一眼,转身就走。
崔璟萱出嫁前跟她密谈时说的对,她该依靠的是王氏,是崔璟炎,是贵为王妃的崔璟萱,崔家在她身后,她与崔璟萱去争,是没有意义的。她是嫉妒崔璟萱,但不代表,她会为了这嫉妒送了自己的前程。
……
“阿拙,怎么样?”那边两人不欢而散,崔璟萱站在月梧楼的高台上,也渐渐收回了看着那边廊下的眼神,嘴角浅浅笑起:“我说吧,崔锦词可不是蠢。”
阿拙为她添上一杯茶,蹙着眉还是疑惑:“可是您在出嫁前还是崔家小姐的时候,有那么多机会跟二小姐说明,为何偏要等到如今才出手?”
崔依依在崔璟萱这里,早已经没了温软单纯的标签。崔璟萱对她的心思也早就看的清楚,况且不是她眼尖,而是崔依依愈加沉不住心思了。
崔璟萱看着那边两个黑点走着走着直到消失不见,缓缓拂去了茶盏里的叶梗,浅浅啜饮一口,茶汤暖和,她的神色却晦暗起来,从当年崔依依三岁时为着崔璟萱被老夫人接到膝下就哭了一场后来还被安姨娘罚跪时,有些事情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崔依依,心思可大着呢。
崔璟萱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转身看着阿拙道:“我不是要让崔锦词做什么,其一,只是让她看着崔依依,其二,提醒她不要再被崔依依利用了,给家里添乱而已。”
她蹙了蹙眉心,“再过一阵子,无论府里还是朝上,怕是都要乱起来了。”
……
楚宸在前院陪着安国公、二老爷和崔璟炎几个说着话。他端坐着,谦恭地把高位让给了安国公和二老爷,纵使平日里他总是面色冷峻,但当着崔家人的面,到底也软化了一些。
安国公寒着面,话语甚少。倒是二老爷兴致勃勃,考校自个儿女婿般问的起意,一问一答,又有崔璟炎和崔璟晨在旁支应,一时谈的极为畅快。
不管安国公如何,二老爷确实极为欣赏崔璟晨的沉稳和魄力,一番谈论下来,又对宸王的为人和城府心性认识更深了些,忍不住当着自家大哥的臭脸夸赞了宸王一通:
“母亲说的不错,宸王殿下不愧是王家太公骄傲提起的外孙,萱儿倒真是找了个好夫家。陛下圣明,母亲和大嫂还一直担心萱儿……“
二老爷笑着抚了抚自己光滑的下巴,十分满意这个现在已经与崔家拴在一起的皇子:“我瞧着,她们这下该放心了。”
气氛正好,楚宸的随侍凌臣却忽的一脸正色地进到庭中来,面上完全没有惯来的嬉皮笑脸和阳光笑意,反而严肃无比。
他快步走到楚宸身边,压下头轻轻道:“主子,庆阳候旧部联名上书了……韧公子击鼓鸣冤,如今就在殿上,陛下已经宣了那些证人证物进殿了。”
“太史院的御史已经嗅着味儿跳出来,请命让各大臣再上朝商议这事了。”
早朝早已散了,如今再上朝……急诏入朝,前例也有,但无一不是为了战乱或是叛乱这等的要事,为了庆阳候府一事急诏,这可是要闹个翻天覆地了。
楚宸面色动了动,吩咐凌臣下去,一边朝上首安国公和二老爷拱手一礼,反正早晚不过几瞬,崔家也会得到消息,楚宸便也没隐瞒这消息。
想着,楚宸微微抬眼,正对上几人疑惑的目光,他沉沉出声:“朝中有要事,怕是……岳父大人和二老爷该收拾准备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