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随着母亲入了内室,老夫人遣了一众丫鬟,端坐在上首的檀木錾花的太师椅上,转着腕上的佛珠,也不开口说话,敛目静默着。
安国公站在老夫人面前,微微压着脖子,垂着手立着,倒是一派恭敬的样子。只是,那双眸子一片薄情冷肃,沉静如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沉沉叹了一声,声若哀叹一般地对着安国公道:“元浩,这么些年了,你还在怪着母亲。”不是疑问,是肯定。安国公不发一言,姿态还是那般恭敬。
“为何你至今还不懂,母亲的考量和忧虑!她刘心莹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你已经是安国公了,朝廷的一品大元、兵部尚书!你就看不到她的复杂和阴毒吗!”老夫人看着他的样子,万分地恨铁不成钢,抑制不住地生气和伤心,更愈发地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恨。
“母亲,别这样说她。她身在宫里,逼不得已!”安国公听着母亲对心爱之人的指责,毫不犹豫地沉声辩驳。
“她逼不得已,为了她的逼不得已,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为了她的儿子,你就能眼看着太子一系的炎儿被秦氏害死,为了笼络支持她的秦氏一族,你就能包庇凶手!你看看你,像是一个丈夫,像是一个父亲吗?!”老夫人简直被气笑了,儿子简直被刘心莹给灌*汤了!
“……”崔元浩抿了抿唇,到底忍着没有说什么。这是事实,也是他一生掩藏最深的无奈和愧疚。
“你给我听着,你爱护好自己的妻儿就够了!她的事,以后不许你插手!”看着儿子没再反驳,似乎顺从的样子,老夫人顺了口气儿,厉声命令。
“母亲,恕儿子难以从命!儿子不孝,不能哄母亲开心,就先退下了。”却不想,安国公听完,竟不再沉默,异常坚定地拒绝,说完,直接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你这个孽障!你给我回来!为了那么个女人,你连家都不要了?!”正要跨过门槛的安国公闻言背影僵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母亲言重了,这是儿子欠她的,儿子必须帮她,但是儿子从未想过不要这个家。母亲息怒!”说罢,再不留恋,决然离去。
后面的老夫人气的摔了杯子,她居然从来不知道,这个儿子一沾情字竟成了蠢货!只有他的心上人尊贵,别人的感情都是一文不值,可以受他作贱的吗?!他以为他曾经的伤害仅仅只是让王氏伤了心吗!他以为王氏跟崔璟炎仅仅气他没处置秦氏吗?他以为她们对他的暗中动作毫不知情吗!他以为她们还能把他当做一家人,相亲相爱、父慈子孝吗!
王氏家族那样受荣宠,清流之首,天下文人才子推崇的圣地,势力声望一样不缺,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和外孙在安国公府受苦受害!王氏的父亲在王氏地位仅此于皇后父亲罢了!更何况王氏那是一家族的太、子、党,连带着翁婿齐王府、安国公府早已被打上太、子、党的标签,他们能冷眼看着安国公踏入敌方阵营!
安国公不会还指着那个女人和她儿子真能登上高位,那样他还能施舍着王氏,那样全着一家子吧!也不想想,王家什么段位,刘家一个凭着出了得宠贵妃才尊起来的三流家族能扳倒那样一个超级贵族!
即便圣人近年愈发地糊涂了,把刘贵妃捧的高高在上,万般宠着,压着中宫,皇后太子处境颇为艰难,但有着王氏家族的全力支持和大多数贵族世家的支撑,刘氏想要取而代之,那是靠着帝王那般缥缈的宠爱就能成功的吗!
安国公府却有军威,沾染兵权数百年,的确是很大的助力,但大楚的兵权分四,圣上一分,安国公府一分,宁国公府一分,定国公府一分。未免外戚专权,三府女子从不入宫。崔元浩仅凭安国公的身份能改变什么,安国公府这边的立场十分明确,崔元浩一人代表不了安国公府,就连崔璟炎都与他政见相岐,再过几年,崔璟炎再大一些,指不定会发生些什么。何况,齐王府阖府现在可是还在边疆。那可是王氏的嫡姐。
太子却有些绵软,但他还有同母的兄弟扶持着,外祖家撑着,等熬过了,有八成希望问鼎正统。
其实,老夫人更看好太子其弟三皇子一些。早年,老安国公还在的时候,就跟她盛赞过三皇子。老安国公极少那样欣赏赞誉过一个人,何况当时楚宸年岁还小,足见其资质秉性。楚宸其人,懂得隐忍,早熟沉稳,心性也狠,却极为重情重义,实在是极好的值得跟随的帝王料子。可叹可惜!
刘贵妃所出的二皇子,阴柔残忍,嫉妒贤能,才学倒是不错,可惜性格阴暗,实在没看出来能有多大的希望。
老夫人又不由地叹了口气,她早年就觉得刘贵妃太过复杂,心性不纯,因此阻了元浩与她的感情,反而为元浩娶了王氏贵女王慧欣。元浩至今不懂她的考量,只以为她是嫌弃刘氏身份寒微,她与老国公情真意笃,是那等只重门第的人吗?她是看不上刘氏品性!元浩如此执念,家宅不宁,公府不安啊。
安国公府这边为朝堂之事阴诡不休,争乱不断,另一边,楚国宫城里,漩涡中心的太子东宫,也静默地上演着与权利有关的的纷争。
三皇子楚宸一袭石青色贡缎袍子静静立在太子楚轩身后,不如楚轩尊贵的的明黄织锦亮眼,一如他的人低调内敛。他不发一言,但存在感却不容忽视。墨发挽起,眉眼甚为精致,俊美无涛,充满少年人的青春美好,但一眼看过去,首先注意到的绝不是脸,而是浑身从容不迫又凌厉威严的气度。
他双手垂着,微微用力攥着,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哥哥,为何不告诉我?我们兄弟之间何时生分至此?”声音低沉,不辩喜怒。
“阿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楚轩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极快地开口道。
“是吗,那我来问你。你与宁国公府宁悠然是何时相识的,又是如何相许终生的?”楚宸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哥哥,难道我连自己兄长的终身大事都无权知晓吗?”
楚轩有些许的慌乱,阿宸从来都是沉稳有度,运筹帷幄的,他们兄弟,其实阿宸才像是兄长,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他早该想到的,他的事情瞒不过阿宸。“阿宸,你知道了……”声音蕴着深沉的无奈。
“是啊,哥哥,我知道了,如果我不问,哥哥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告诉我。”楚宸突然大步走到兄长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或者,哥哥打算就这样,为了她放弃自己的身份,放弃我,就这样永远消失。”
“阿宸……”楚轩抬眼,原本坚定的想法在看到楚宸狭长的眸子时一瞬间失语。那眼里溢着浓重的沉痛、愤怒、失望和哀伤,压抑而又脆弱,他偏过头,不忍再看下去,怕下一秒他就会抛盔弃甲,溃不成军。
“哥哥,你看着我,你真的决定了吗?”楚宸抓住他的肩膀,有丝丝血迹顺着他的手染上楚轩明黄的衣料。
“阿宸,你不懂,我爱她,我被皇宫囚禁了十年,我不能再为了这皇宫葬送我们的感情。我懦弱,我保护不了她,我只能离开。你不一样,你很优秀,你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拳打在脸上。楚宸打的很狠,楚轩甚至往测面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子,有血迹从嘴角渗出来,衬着他已经开始泛起红肿的脸和微微凌乱的衣衫,有种颓败的美感。
又是沉默。
“我是不懂,不懂她怎地让你上了心,更不懂我们兄弟十几年相依为命,宁悠然她何德何能让你弃了我。”声音暗沉无比,还藏着隐隐的冷酷狠厉。
生在皇家十几载,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对楚轩还有过短暂的温情,但对楚宸,从来都是凉薄漠视,而那个所谓的母亲,眼里从来只有她的丈夫,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爱时,他们兄弟是争宠的工具,恨时,他们兄弟是她泄愤和夺.权的手段,如此而已。
他们早已不奢望那对夫妻的温情,他们兄弟,拥有的,只是彼此罢了,十几年相伴,如今,这个人也要弃他而去了。
如果这便是所谓的爱情,那他敬谢不敏,绝不想尝试。
“阿宸,我们不一样,你知道的,我不适合那个位置,我喜欢诗书琴棋,喜欢月出水鸣,喜欢闲庭赏景。我没有那个争斗的能力,却偏偏有着最应该争斗的命运。”
楚轩闭了闭眼,身影忽的有了几分苍凉,阿宸从来都比他坚强,比他深谙权谋,阿宸真的是皇室里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啊。他不离开,阿宸永远都没有机会,而且永远都不愿意去争那个机会。“那里,应该是你的,属于你的。”
楚宸握紧了拳,哥哥不喜那个位置,不喜皇室的囚笼,不喜争斗,他又何尝喜欢呢,然而,他们却必须有人去争,争的不是权,是命。
“哥哥,给我三年时间。”
“那个位置,请你再守三年,这三年,我保证,宁悠然不会嫁给任何人。”
“你们不用离开,三年后,我会让她嫁给你。”
“我会帮你离开那个位置,我会自己去抢到那个位置。”
“哥哥,请你相信我。”
阳光打在少年脸上,俊美至极,坚定至极,不由地晃了楚轩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