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怀揣着愠怒之意而来,若说要他对自家公子大呼小叫地责备,他也没有那种资格,因此面对李培南时,他总是警醒地朝后退一步,特意拉开距离,可是李培南总是步步紧逼,把他堵得没地方去。
闵安双颊染了薄怒霞红,偏生又推不动李培南的身子,他不由得从李培南怀里伸出头来,向前面站着的管家唤道:“大叔我口渴,麻烦您,过来赏杯茶。”
那位端着茶水的大叔一过来,公子总不能当着长辈面欺负他吧?
闵安的心思很简单,看得李培南掠了下嘴角。
管家哪敢过去,打断公子的美意。他在脚下稍稍踌躇一下,干脆端着茶案走进了客厅,再也不见出来。
闵安见左右横竖都没人,伸出两手推向李培南的胸膛,连伤臂都用上了力。李培南担心伤了他,终究后退了两步,给他一个喘息说话的机会。
闵安抓紧时机说了说去乡郡办案的过程,自然也省去了面见玄序的那段。那晚制服白翅毒蜂后,闵安留在军营里歇了一宿,听到郊野守军曾在社稷坛农祭中抛出三具尸身,心下不由得生疑。
由于尸身已经敛葬,他无法再开馆验查,所以找到当日参加祭礼的农工、士卒,细细问了许多事。
据说,郊野之战的起因是守军长期欺压民众的结果,闵安倒是听说过守军的劣迹,心知势必会有涤清风气的一战,也支持王府的清剿行为。但他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守军要杀掉三条无辜的性命来激起民愤,尤其在那么重要而严肃的祭日里。
三具尸身里,闵安在雷雨夜已探查过侍卫大哥的死迹,知他是死在行馆里,决计不是被郊野守军所杀。其余两具亡尸里,有一位是帮助闵安查证尸斑的郎中大叔,令闵安十分感激大叔的仗义相助。
可是大叔最终也死了,相传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丢弃到了河水里。
闵安怎能不感到痛心。他曾回头细细推敲,突然察觉到一个问题。既然是王府打着清剿的名义发动郊野之战,那么必然要拿捏出一些借口来讨伐守军,由此进一步推断,侍卫大哥并郎中大叔的死情,行馆里的决策者必定是知道的,并且被他拿来利用了。
闵安向非衣求证,是不是世子借助三具尸首之力,挑起了民众愤慨,从而引发了郊野争战?
非衣倒是个磊落君子,不愿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败坏兄长李培南的名声。他并不知道郊野一战最终的决议是由父亲还是兄长发出的,但他较为了解李培南为人,就说道:“世子行事眼高于顶,不屑于借助民众之力,这事恐怕不是他整治的,倒像是王爷的手笔。”
闵安随即想到,李培南统领侍卫队冲杀守军,必定也是知情人。他向非衣求证,非衣同意了他的观点。
那晚换成闵安坐在山丘孤树下,对着一轮残月心事难平。他所牵挂的郎中大叔、许多与师父一样出身的民众、向李培南求过情请他饶一命的守军们,竟然被一场郊外的战火全数拖进了劫难中,生生死死,没落得一个好下场。虽说民众充作役工,分到赏银,那又怎样?当朝廷或是王府需要他们时,一样将他们当做无用的棋子丢出来,践踏在铁蹄下,让他们成了王者前进的一点点奠基石。
闵安也曾耳闻历史中的纵横捭阖手段,但决计没有王府这样草菅人命的,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寒心,郎中大叔可是帮助破案的证人啊,也算为官府朝廷立了一份功,行馆说杀就杀,没有一丝回旋余地,简直视民众如草芥。
残月迟迟未曾下沉,闵安就坐在模糊的光晕下左思右想,彻底反问过自己一次,跟着这样的东家是不是错了?以前在三座衙门打杂,长官们虽昏聩,毕竟没有残害过无辜民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楚南王和世子都不同,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会做出一些杀伐之事,根本不计底下人的感受。
侍卫大哥,郎中大叔,下一个又会是谁?
闵安捧住头,支在膝盖上,苦苦思索了一夜。他想了很多,觉得自己的选择应该错了。当初为了给闵家翻案,他跻身官场苦苦爬升,后被李培南提携,还一度以为遇上了好时机,可是前番的诸多事迹表明,他跟着的这任东家,行事手段之狠绝,城府掌控之深沉,心思转变之迅疾,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外。
想他一名小小的低级下吏,哪怕是个一时受宠的兔儿爷,又有什么资格规劝东家的行事,对他的处事法则挑三拣四的?东家看重他,是他的运气,可行事之风与他所秉持的内心道义相违背时,他可以选择不附同吧?学那徐元直,可在曹营终身不献一计。
一晚未过,闵安就隐隐生出对李培南的怨愤之感。究其底因,是他十分不认同李培南的行事方法,白白搭上无辜人的性命,前面亲眼目睹侍卫大哥自刎,他曾劝过李培南要护住底下人周全,可惜没有成效。这次竟然还谋害了帮忙举证的郎中大叔,怎能不叫闵安恼怒。
可恨那会儿李培南还答复:依了你。他信以为真。
天不亮,闵安洗漱完毕,留下字条就动身赶往清泉县衙。他避开楚南王的仪仗队伍,找到了主簿大人,询问可否开棺验查郎中大叔的尸身。主簿依照惯例,说是必须层层上报,取得昌平府府尹的首肯,才能再查郊野守军杀民一案。
闵安有了前面的考虑,多留了一个心眼,询问当时萧知情大人是否在场。主簿原本说了一遍当天案发过程,让闵安凉透了心。
萧大人竟然知道前前后后一切事发原委,亲自来到郊野厮杀,可见她是做好了准备。而且,侍卫大哥的投毒案,本身就是一桩无头公案。现在来想,极有可能就是萧大人指使的。
闵安越想越心惊,他一直以为萧大人是一名公正无私的好官,手段高明,教民有方,所以才安稳坐到了四品官位。可经过昨晚及今早的考量,立刻就让他明白了,萧大人其实是王府里的风向旗,行事手段与世子爷是一样的。
既然在心中推翻了对萧知情的好感,闵安不由得重新审视了一遍萧知情指派给他的任务:探查毒源。毒源在一处偏僻的山峰里,如果他贸然走进去,想必一定会掉了命。
好狠的人,好狠的心。
闵安凭借着多年断案养成的“知一而推二”的本领,在一天之内认清了王府及世子府里主家人的面目,出于同门私心,将清冷而本心良善的非衣排除在厌弃范围外。他打着马跑向白木郡时,非衣赶了上来,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闵安心里烦忧了不少,只淡淡说道:“积案堵在心里,就能打发我早些上路。”
非衣取下背负的竹筒,递过温热的奶酥茶和糯米团子,唤闵安填饱肚子。闵安吃着热早点,心里越发觉得,非衣果真与那些人不一样,确是贤良之辈。
非衣看见闵安投过来感激的眼光,笑了笑:“昨晚我问你的,与我回北理一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闵安真的低头考虑了一阵,最后才说道:“我先回去禀明师父,还要询问玄序及翠花的意见,若是他们愿意去,我就跟着去。”
非衣微微笑道:“师父、翠花还有你,我是十分乐意带过去的。”
闵安抿嘴低头,没再说什么。刚赶到毗邻白木郡的山道前,一队守军就阻断了他们的路途。闵安打马过去询问原因,守军说是围捕朝廷要犯,一律封锁进出白木郡的道路。闵安请求非衣搬出楚南王府二公子的架子,那名队长不为之所动,朝非衣抬了抬手说道:“世子传令,不得走漏一人,二公子还是去找世子说理吧。”
非衣内心暗叹世子来得快,更是乐意将闵安带走,也不争辩,径直唤着闵安回了昌平府。闵安跑回府衙交付公文,向司吏出示了白翅蜂王的罐子,就此结了投毒案。司吏吩咐他去刑房抄案卷,他先告了假,骑马跑向师父的民院,向师父转述诸多事情,最紧要的一条,就是拉着师父,细细说了他的懊恼之情。
闵安跪在吴仁跟前,拉住吴仁的衣角,仰头说:“悔不该不听师父的劝,决意搬进行馆跟着世子爷做事,现在闹得进退两难。我思前想后,觉得世子爷不是个好东家,身边人也不是良善之辈,又觉得要想自保,必须离开昌平府,离得世子爷远远的,师父可支持我这个决定?”
吴仁拍拍闵安的头,叹道:“师父哪有看走眼的时候,好在你醒悟得早,走得快还来得及。”
既然闵安已经下了远离世子府的决心,吴仁也不含糊,第一次在闵安面前揭示了十一年前闵家案的背后因缘。闵安听后心神大震,他没想到竟是先皇支使完父亲,最终却不保父亲清誉及性命,囫囵判了弹劾案,将他们闵家抄斩。
“卸磨杀驴,卸磨杀驴,竟然是这样。”闵安坐地半晌不能缓过神。
吴仁又下了一记重手,提醒闵安必须提防李培南的行事,因李培南推出闵安,让闵安申告楚州官员行贪,使得他处在风口浪尖上,和十一年前先皇手段一样。
闵安怔了半天,不得不信服师父的话。他知道李培南私下爱逗弄他,却不知李培南下一步会做什么。若是得了世子爷的厌弃,将他抛出去,落得的结果和侍卫大哥、郎中大叔又有什么两样。
非衣站在门外,不知屋里闵安的心思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花翠与他闲聊,他出于礼节,也在细细应着。院外跑来一名银甲的骑兵,朝里唤道:“小相公,小相公,府衙已将你的户籍牵到世子府里,你理应回去报道一下。”
刚生出远离世子府势力之心的闵安,听到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挨到了一记雷劈。他交代过师父后,不等非衣随行,就骑马跑向了世子府。
闵安未曾想到,世子府上上下下的人已经认得他的面相了,进门之前他下马,想请值守侍从通传,侍从们却直接将他请进门。
闵安心里揣着一股愠怒来到李培南面前,气势上逊了一截,也不能对主家公子大呼小叫。但他有决心质问李培南的行事,因此逮着这股火气还没散时,他痛痛快快地说了军营里的查探,并叫道:“公子做事太狠毒,实在让人寒心!从今以后,即使您治我死罪,我也不愿再跟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