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盖聂咳嗽了一声,郑龙吹胡子瞪眼的,转过身去,拐杖指着盖聂:“诶诶诶,臭小子你几个意思,我跟丫头说话呢,你阴阳怪气的,算怎么回事?”
盖聂耸耸肩:“您老真是,我就是嗓子不舒服咳嗽一声,碍着您哪里了?”
郑龙不依不饶的:“看你那损样儿,跟你外公当年一个样儿。别以为我老了,没办法收拾你。你信不信,我背着一只手,你都不是我对手。”
盖聂忍住笑点头:“是是是,您老人家是谁,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就是一无名小卒,哪够资格跟您过招?”
郑龙哼哼两声,牵着我,语气里满是不忿:“丫头你别搭理他,这臭小子翅膀硬了就是欠揍。要不是看在您面子上,我非得揍得他满地找牙。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太爷爷,太爷爷帮你收拾他。”
我忍不住笑起来:“您放心,他对我挺好。”
他继续哼哼:“谅他也不敢对你不好,我揍他。”
我们继续往前走,他又问我:“我前两天才知道你现钞流产,真是遗憾,没能去看你。但是太爷爷真不是故意的,太爷爷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丫头。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
后面的盖聂又咳嗽了一声,我以为这一次郑龙该要大发雷霆或者挥拐杖打人了,谁知道他只是仰起头看天,声音有点颤抖:“我要是知道,我一定……一定会去陪你的。丫头,丫头……”
我抬起头,刚好看见两行热泪从他脸上滑下。
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了,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不到一小时,他竟然好几次这样,我心里一下子充斥着千丝万缕的情绪,可是根本没办法表达,只能看着他。
他很快调整过来,用手帕擦了擦:“你看我,大好的日子,我哭什么?走走走,你也饿了吧,太爷爷陪你去吃饭。”
到了楼下,就看见郑怀仁和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台阶下,他倒是依旧像先前那样无波无澜的,倒是那个衣着华贵充斥着贵妇人气质的妇女在看见我的时候,一下子捂着嘴哭起来。
郑怀仁揽着她,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不断点头,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可我就是忍不住……”
其实我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答案,虽然虚无缥缈的不确定,但是它就一直漂浮在那里,提醒我,这些表象的背后,可能有完全颠覆我认知的真相在里面。
我有点不敢去解开那层面纱,我害怕,害怕固有的一起被敲碎。
就像爸爸的事情,我一直把桂耀明当救命恩人,当他变成杀人凶手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所以,就算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一些,我还是强迫自己去忽略。
那妇女走过来,看了看郑龙,然后看着我,泪花闪烁的:“丫头……丫头,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我下意识扭头去看盖聂,他也正看着我,目光里有着宠溺有着心疼,但是他并没有摇头。
其实那妇人也在看盖聂的反应,很明显她知道盖聂的意思,知道那是默许了。
于是,她轻轻伸开手臂,微微颤抖着,然后轻轻抱住我。
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声音,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啜泣:“丫头,丫头,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直站在一边的郑龙咳嗽了一声:“好了好了,你们这样,会吓坏丫头的,她还怀着孩子呢。大家都进去,陪丫头吃饭。”
那女人放开我,打量了我几眼,红着眼点头:“对对对,先吃饭。都是你爱吃的,一大早就准备着了。”
我有点受宠若惊的,这时候盖聂走上来,对着妇人微微颔首:“您辛苦了,我替小江和孩子谢谢您。”
那妇人又一次捂着嘴:“盖四,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你,竟然是你。真好,真好,真好……”
她一连说了无数个真好,郑怀仁上前来拍了拍她,她才依依不舍跟着他进去。
郑龙指了指我,好像要说什么,可是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叹息了一声:“进去吧,先吃饭。”
他率先往里面走,我跟盖聂跟在后面,我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汗,于是就问盖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唔,这件事说来话长,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等找机会,我慢慢告诉你。”
这明显就是敷衍我,想起他今天的态度,一开始我觉得他是害怕郑怀仁对我做什么,到了现在,我反而觉得,是郑龙父子害怕他会做什么。
我哼哼两声:“上次你说你早就认识我,也说有机会慢慢告诉我。你们这些臭男人,不知道用这句话搪塞过多少女人。”
盖聂被我逗得笑起来,捏了捏我的手心:“盖太太聪慧过人,我就不信你什么都猜不到。”
这么说,我还真的猜对了是吗?
“你是说,我的妈妈……”
聂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貌似有点无奈,不想让我知道这么多。而且看他和郑家人很熟悉的样子,他早就知道郑怀仁不会伤害我,他之所以马不停蹄赶过来,无非就是不像我知道这件事而已。
这是真的吗,真的和我妈妈有关吗?
一点点的激动慢慢在心头扩散开来又聚拢在一起,激动并不是因为我要跟郑家扯上关系,而是埋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疑惑,终于要得到解答了吗?
手心又被人挠了一下,耳畔有某人火热的呼吸:“想什么呢?”
我看了看前面那蹒跚的背影,然后仰起头看着盖聂,低声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怎么说呢,郑家一直在找人的事情我并不知情,他们进行得极为隐秘。我不知道老太爷有私生子,更不知道他们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姑娘……”
“你是说我……我妈妈吗?”
盖聂笑了笑:“也许是吧,我也不确定,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哼哼:“一片空白?不是应该一切全在你掌控中吗?”
听出来我的揶揄,他重重地掐了我一把:“嗯,对,一切都在我掌控中,因为你就是一切。”
我脸红起来,白他一眼:“别想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就和郑家扯上关系了?”
他并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因为已经到了餐厅,郑龙浑厚有力的声音传来:“丫头,过来,坐在太爷爷身边。”
他眼神里满是期待,郑怀仁夫妇也满是宠爱地看着我,我一时间真的是五味杂陈,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盖聂牵着我走过去,我就坐在郑龙身边,而盖聂紧挨着我坐。
因为是圆桌,郑怀仁夫妇就坐在我们对面,不过隔得很近,近得我都能看见郑太太眼里闪烁的泪光。
郑龙拿起筷子,每样菜夹了一些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满是笑意看着我:“快吃快吃,太爷爷看着你吃。”
我有点别扭,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橱窗里供人展览的工艺品似的,自己一点自由都没有。
盖聂哼了一声:“老爷子您就没看见我,也给我夹一点。”
他这完全就是撒娇,也有缓和我的紧张的意思在里面,可是郑龙翻个大白眼,一点不给面子:“去去去,臭小子,别来我面前撒娇。信不信,我揍你?”
盖聂却偏偏把脸凑过来,一副求你揍我的样子:“来来来,您老尽情揍,只要您舍得。”
郑龙被他逗得噗嗤笑起来,在他脸上捏一把:“臭小子,这张嘴跟你外公一个样儿。怪不得他一直舍不得你,临了还叮嘱我看好你。我郑龙一生在商场沉浮,好兄弟都走得差不多,就剩我一个苦苦挣扎。好在上天待我不薄,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丫头。这一生,再无遗憾。”
他又一次哽咽,握紧手中的筷子,然后抓住我,使劲拍了拍:“好,好……”
盖聂点点头:“您高兴就好,要不来点酒?”
郑龙又吹胡子瞪眼:“臭小子,故意勾我肚子里的酒虫。医生可是叮嘱我一定不许碰酒的,不过既然丫头在,喝点也无妨。只是,你们不许告诉医生哦。”
郑怀仁有点犹豫:“爸,要不还是算了吧,您的身体……”
郑龙摆摆手:“不碍事,能见到丫头,就算喝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郑怀仁一下子红了眼圈:“爸你又胡说了,咱们家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你等着,我这就去给您拿酒去。这样,盖四,你跟我去,你对酒比我在行。”
两个人一走,郑龙就招呼佣人把新鲜水果端上来,竟然是已经去皮去核的葡萄,怀孕以后我最爱吃的水果之一。
当他把一盘子都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红了眼眶,一种多年来隐藏在内心深处只待一个切合的时机就会爆发的情绪一下子充斥了我的五脏六腑。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好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又好像我一直抗拒排斥这种场面的出现。
想要触碰,却又缩回手。
我低着头抓起一颗塞在嘴里,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
“好吃吗?”
我点点头,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又抓了几颗塞在嘴里。
对面郑怀仁的夫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起身捂着嘴跑了,餐厅里就只剩下我和郑龙。
有人抓住我的手帮我擦拭,我抬起头,就看见郑龙红红的眼眶:“丫头,太爷爷知道那臭小子是真的看重你,所以我勉强答应他的条件。太爷爷只求,能远远看着你,就足够。”
我看着他,哽咽着:“你真是……真是我妈妈的家人吗?”
他抹一把泪:“我也是丫头的家人啊,永远都是。”
看来还真是被我猜对了,原来妈妈是郑家的人,那么,我是不是要喊郑怀仁夫妇外公外婆?
这个想法跳出来的瞬间,我一点也没有吃惊,就好像我一直期待自己有外公外婆一样。
就好像我外公外婆一直在那里,只等我走向他们一样。
“盖聂跟你说了什么?”
郑龙像是很不愿意提起似的,摇摇头:“也没有什么,他是为你好,太爷爷也是为你好。丫头,只要你好,只要能看见你,太爷爷啊,无所谓什么认祖归宗那些仪式。”
他说到这里,我大约有点明白盖聂会提什么条件了。
郑令两家是死对头,而刀爷又那么看重盖聂,要是他知道盖聂跟郑家有来往,而我又跟郑家有关系的话,那么事情真的是不好办。
盖聂肯定是无所谓的,大不了彻底离开赤羽门,这正好如了他的愿。
可是我这里就有点麻烦,搞不好我会有危险。
还会影响商如瑜和刀爷的姐弟之情。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郑龙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一直在找,方向错了,所以才耽搁了那么久。不过好事多磨,现在也不算迟,是不是?”
那边郑怀仁个盖聂一人拎一瓶酒回来,看见我跟郑龙聊得挺开心,盖聂就多看了我两眼,然后冲着我笑起来。
另一边郑太太收拾了一番,也回到饭桌,于是我们开始吃饭。
除了盖聂意外,其他三个人不断给我夹菜,叮嘱我孕妇要多吃,问我合不合胃口。
其实饭已经吃了大半,但是我心绪复杂,因此根本没尝出来味道如何。
听我这么说,郑怀仁一下子笑起来:“说得好像平日里盖四虐待你似的,慢慢吃,你要是喜欢,以后我让你外……我让她们给你做。”
我看了他太太一眼,发现她从进来之后就一直傻傻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装在眼睛里似的。
盖聂一听,道:“这件事咱们算是达成共识,尽量避嫌。要是实在想得不行,我会时不时带她过来看你们。”
郑怀仁微微笑着:“看来,我们留在康城是对的。”
盖聂摇头:“不,你们不能留在康城,得回到坞城去。为的是掩人耳目,那边的新公司马上开张,我也会有更多的时间到那边去。”
郑怀仁还想说什么,郑龙抬手打断他:“就按照盖四的思路走吧,阿远那边,要抓紧。”
接下来大家都没再提沉重的话题,就一直围绕着我和孩子,大多是他们问问题,而我回答。
气氛慢慢缓和下来,三个男人喝酒,我和郑太太陪着。
郑龙是真的高兴,一连喝了好几杯,劝也劝不住。
最后郑怀仁向我使个眼色,我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摆在郑龙面前,然后抢走他的酒杯:“太爷爷,从现在开始您别喝了,用鸡汤代替。”
他愣愣看了我好几秒,突然道:“丫头,你跟你太奶奶,长得真像。像是……像是画里面走下来的美人儿。”
我知道他是有些喝高了,点头附和着:“嗯,我知道,您别喝了。您要是再喝,以后我不来看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说起来那么顺口,撒娇的意味特别明显,就好像这二十多年来我每天都在说一样。
郑怀仁在一边劝着:“是啊爸,您就听丫头的,别再喝了。”
郑龙点点头,爽快道:“好好好,丫头说不喝,那就不喝。丫头,太爷爷舍不得你,你陪太爷爷下棋,可好?”
我没办法拒绝一个老人的要求,虽然我棋艺不精,但还是陪着他下了一会儿。
他是明显喝高了,佣人给他送来药,吃下去还不到十分钟,他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盖聂带着我出来,郑怀仁夫妻坚持送到门口,到了车子旁边,郑太太突然喊住我,欲言又止好几次,小心翼翼问:“我……可不可以再抱抱你?”
我站着没动,她上前一步,轻轻环住我的肩膀,声音哽咽着:“丫头,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现在才找到你,以致于让你受了那么多罪。”
我摇摇头:“我没受罪,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真的,我很幸福。”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们会现在才找到我,每一段尘封的岁月里面都有那个年代也有的深深印记,我们没有身处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去还原当时的真相的。
我只是担心,是不是爸爸和妈妈的感情没有得到郑家人的认同,于是妈妈做了什么过激的事情,比方说和爸爸私奔或者妈妈和郑家断绝关系……然后郑家人为了拆散他们,不断打压他们,导致他们贫病交加,所以妈妈才在生下我不久就去世。
是这样吗?
电视里不是都这么演的么?
车子已经开出去一截,我回过头去,还能看见郑太太靠在郑怀仁怀里啜泣的样子。
盖聂握紧我的手,轻声问我:“抱歉,宝贝,是我没考虑周全,要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去接受这么残酷的事情。”
残酷吗?
好像是的,如果他们真的是我的家人,为什么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他们从未出现?
我们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了,他们出现了,告诉我,我和郑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很矛盾,有一个完整的家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尤其是在妈妈的问题上,我真的一直一直都想去探究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妈妈留下的信息少之又少,我一点思路都没有。
以前我问过奶奶,妈妈不在了,那我总该有外公外婆舅舅姨娘之类的,奶奶总是说妈妈是孤儿,并没有家人。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奶奶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虽然长大以后也怀疑过,也想着去寻找点蛛丝马迹,尤其每个假期顾良书和李牧子都要去她们的外公外婆家而我没地方可去的时候,我就更是迫切想要知道关于妈妈的一切。
我也曾背着奶奶和爸爸去寻找过,我跑到妈妈墓碑前,把照片拍下来,然后发到网上,希望有人认识她。
可是豆乳石沉大海似的,到后来我也慢慢放弃了。
想着,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就是奶奶说的,我们母女缘分浅薄,只能到那里,然后再也走不下去。
心里填充了太多太多东西,我辨不清自己内心是欢喜多一点还是排斥多一点,是心愿得以实现的满足多一点,还是固有的生活即将被打破的失落多一点。
我没办法看清自己的内心。
盖聂安慰我:“我已经跟他们谈好了,这件事暂时保密,要是公开了,舅舅那边,我都不好交代。”
我心思一动,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害怕刀爷知道了我的身份,会要求你跟我离婚,然后再把巩音殊许配给你?”
他有点不高兴:“你胡说什么呢?”
我特别认真看着他:“盖聂,如果得知我身世的代价是要失去你,我愿意永远不要知道。我觉得做老江一个人的女儿,也挺好的。但是没有你,我和宝宝,一点也不好。你别丢下我们,别不要我们,好不好?”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深情地跟我对视,从我们在一起,他无数次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要把我融化了似的,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巴巴地靠在他手臂上。
他揽着我,车速放缓了一些,语气有些波动:“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所以我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我想也没想就道:“哪有那么复杂,我跟郑家,不认就是了。再说,我现在心情很复杂,暂时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他们。”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旦这件实情朝着相认的方向走下去,很多人和事都会被改变。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我不想冒险。而且,这么多年,你看我不是也过来了吗,不是也好好的吗?”
盖聂眉眼闪了闪,勾了勾唇角:“我尊重你的决定。”
没想到第二天郑龙就叫人送了很多营养品到别墅来,当时盖聂去公司了,我正好在院子里浇花水,就看见郑怀仁那辆车停在门口。
而昨天见过的那年轻男人下车来,朝着别墅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