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搜山千骑入深幽(十)(1/1)

“‘功曹,简核贤能;主簿,匡理政事。中尉功曹、主簿皆府之重职,不宜久悬。’……,公达、志才,你们说邯郸相对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中尉府内,荀贞笑问荀攸、戏志才。

荀攸今天跟着荀贞去了王府,只是最后没能进去。邯郸相对荀贞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荀贞的车里坐着,也听到了。他笑道:“邯郸相自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君说起这话,以攸看来,他大约是想给他的儿子们在中尉府谋个吏职了。”

“志才,你说呢?”

戏志才是中尉府丞,荀贞刚就职不久,中尉府里的事务不少,许多东西需要交接,荀贞尽将之委负於他,加上他又负责打探西、黑诸山谷里的黄巾余部与盗贼的情况,很忙,所以今天没有跟着荀贞去迎接许仲等人归来。

他思忖了片刻,说道:“邯郸氏可用!”

荀贞与荀攸对顾一眼,荀贞说道:“噢?愿闻其详。”

“原因有三。”

“第一是什么?”

“赵国五县,邯郸最大,其人口是最多的,百姓也是最富的,易阳、襄国、中丘、柏人四县虽亦各有大姓豪族,然若论之以国之强宗却悉在邯郸。中尉要想借地方之力,就必须倚重邯郸右姓。中尉府中,两职最优,一为功曹,二为主簿。中尉功曹一职,君已许给刘备,那么中尉主簿一职就只能、也必须由邯郸士子来担任。只有如此,才能服众。”

邯郸是古之名都,漳、河间之一都会,水运便利,交通发达,往日太平时,南来北往的商贾络绎不绝,相望道上。赵国十余万百姓,三分之一都在邯郸。县既富实,民口众多,又是国都,那么当地的士族自也就容易发展,故此,邯郸之士族、豪强冠於全郡,远胜余县。

荀贞颔首,说道:“不错。”问道,“第二呢?”

“其次,邯郸之右姓大族有五。杨、韩两姓只是倚仗郡中权豪之势,巨富而已,出仕者少,不足提。魏氏、邯郸氏、乐氏,此三姓世仕州郡、朝廷,名重郡中,素为郡中诸县士子所服,君就要想倚重邯郸右姓,那么中尉主簿的人选就必须要从此三姓的子弟中选用。”

“三姓之中,魏氏最盛,志才为何以为魏氏不如邯郸氏?”

戏志才说邯郸氏可用,没有说魏氏可用,很明显,他的潜台词就是魏氏不如邯郸氏。

戏志才说道:“确然,魏氏最盛,乃是邯郸冠族,堪称赵国郡姓。可正因为他们太盛了,所以不可用之。”

邯郸县中,魏氏一枝独秀,是最有名望、也是仕途最顺畅的一家。

族长魏松,故鲁国相。魏松的兄长,故尚书仆射。魏松的父亲,故光禄勋,九卿之一。

魏松的父亲和兄长已不在人世了。魏松因为年老多病,现亦闲居在家。

魏氏现在出仕的子弟计有三人:一个是魏松兄长的儿子,多年前被国中察举孝廉,现为二千石太守。一个是魏松的儿子,现为千石县令。一个是魏松的族侄,名叫魏畅的,聪慧机敏,名闻郡中,今年才二十三岁,已是相府功曹。

戏志才说道:“魏松之父曾为九卿,魏松本人做过二千石的国相,魏松的儿子现为大县的县令的,他的从子现为郡之太守,连他的族侄都是相府的功曹。以此魏家之势,中尉以为能得其助么?”

荀贞笑了起来,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能得也。”

荀氏固是天下名族,可这里是冀州,不是豫州。荀贞又只是个中尉,不是国相,换而言之,他只是赵国的二把手,不是一把手,秩才比二千石,别说比不上魏松的父亲,也比不上魏松,甚至比不上魏松的儿子。荀贞又年轻,虽说现在有了些名气,但也只是有了“些”名气而已,以他现在的名气,可以得到魏松的尊敬,但是却万难得到他的竭力帮助。

“所以说,既不能得魏氏为用,乐氏又较弱,……。”

说到这里,戏志才顿了一顿,插了句闲话:“而且我闻乐氏兄弟不和。乐彪现为相府的主簿,前几天他还宴请过君,君若是辟用他的弟弟为中尉主簿则必会引起他的不快。主簿者,长吏之亲近吏也,时刻随侍左右,要是乐彪因此向相君进谗言,说君之坏话,得不偿失。”

乐彪的同产弟叫乐峻,他俩不合的事儿,荀贞听说过。

起因却是源自段聪。

段聪是段的从子,虽说他自到赵国任官以来没有干过什么离谱的坏事儿,可毕竟是权宦子侄。乐峻人如其名,是个很“峻拔”的人,洁身自好,很看不起段聪这个阉宦家人。乐彪与乐峻不同,乐彪是个很现实的人,他很想他的仕途能再进一步,所以就刻意与段聪交好。

兄弟两个,一个看不起段聪,一个却与段聪交好,难免就会不和。

荀贞点点头,转顾荀攸,说道:“乐仲秀行义修洁,可称是邯郸士子的楷模。公达,我不方便出头露面去与他交,你可去与他交往。”

荀贞知道黑山将起,他要抓紧时间做好准备,没有功夫去和国内的吏员们内斗,所以他对刘衡也好、对段聪也罢,包括黄宗、何法等人,他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去找你们的事儿,但你们也别来掣我的肘,大家和和气气的是最好不过。”他的态度如此,那么他就不好自己出面去和乐峻交好了,这会不利於他和段聪、乐彪的关系。

荀攸没有在中尉府任职,而同时又是荀贞的族侄,由他出面去与乐峻交往很合适。

之所以荀贞让荀攸去与乐峻交往,却并非全因乐峻这个人的品性,也是因为在乐峻的身边聚集了不少赵国的士子。

魏、邯郸、乐三家各有一人名头最响,俨然是邯郸以至赵国年轻一代士子的领袖。魏氏是魏畅,聪明杰出,见微识著,少年时就有神童之名,故此年方二十三即得以为相府功曹。邯郸氏是邯郸相的长子邯郸荣,邯郸荣明察内敏,刚健敢行,邯郸相常对人说:“荣像我,振我家者必荣也。”乐氏则就是乐峻,乐峻守正持节,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朋党亲族里如果有人犯错,他必直言不讳,当面指出,郡人把他比作本朝初年的苏纯。苏纯,字桓公,有高名,性强切而持毁誉,士友咸惮之,至乃相谓曰:“见苏桓公,患其教责人,不见,又思之。”

三人之中,魏畅以聪明颖秀出名,邯郸荣以行事刚健出名,乐峻则以操行高洁出名。

三人品性不同,与三人交好的朋友自也就不同,乐峻身边的友人多是郡中的节义之士。这些人可能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可首先,令人尊敬,其次,要想得到好的名声也得礼敬他们。

因此之故,荀贞叫荀攸去与乐峻交往。

荀攸知荀贞之意,应道:“是。”

荀贞笑对戏志才说道:“乐氏弱,魏氏不能为我所用。这么说来,也确实只有邯郸氏可用了。”

“然也。”

“可是,志才,邯郸氏虽不及魏氏之盛贵,其祖上亦历仕二千石,今邯郸相虽主动向我‘索官’,然其家势就真的能为我所用么?”

“荀君,邯郸士族大姓有三,魏畅为相府功曹,乐彪为相府主簿,缘何邯郸氏独不见相君辟用?”

“邯郸相以贪浊去官,名声不佳。”

“正是!如君方才所言,邯郸氏祖上亦历仕二千石,而到了邯郸相这一代却连一个州郡之职都得不到,邯郸相岂会无知耻发奋之心?我听说,邯郸相经常对外人说:‘振我家声者,必吾子荣也’,邯郸荣亦以此为志,自励不息,可见他们想要重振家声的迫切心态。‘知耻近乎勇’,他们知道了耻辱,想要再振家声,那么行事必然就勇了。邯郸荣以刚健敢行出名,这其中的一半大约是因为他的本性如此,另一半却也应是和他想要重振家声的迫切心态有关。”

荀贞对此倒是没有细思过,闻得戏志才这般说,觉得说得有理,心道:“急切地想要重振家声、行事刚健、遇事敢为,被志才这么一说,这邯郸荣还真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荀攸略微踌躇,稍带忧色,说道:“邯郸相以贪浊去官,其弟又以怯懦逃归,相君辟除魏畅、乐彪为相功曹、主簿,却独不重用他家的子弟。志才,中尉若是辟邯郸氏为中尉主簿?会不会?”

“公达是担忧会不会有损荀君的令名么?”

“是啊。”

戏志才说道:“公达以为贪浊、逃归是不赦之罪么?”

“此话怎讲?”

“先说逃归:我等从皇甫将军转战数州、数郡,这些州郡里逃跑的郡守、令长还少么?不止郡守、令长,就连有守藩之责的诸侯王也多有逃离封国的!封国在冀州的常山王不就是闻风而逃么?逃走不止无罪,且当我等从皇甫将军征平了黄巾后,逃走的诸侯王还能被复国!”

说起诸侯王弃国逃,随后又被复国的事儿,戏志才颇是不平。

……

汉法:诸侯王有守土之责,守藩不称是要受到处罚的。

如高祖之兄代顷王刘仲就因为在匈奴大举来攻时,他没有守土而是弃国归汉,被废为合阳侯。

本朝之诸侯王却在弃国逃后不仅不受到处罚,反而还会被复国,这其中固有本朝之诸侯王没有军政之权的缘故,可诸侯王之所食所用都是封国里百姓缴纳的地租,吃着百姓的、穿着百姓的、用着百姓的,当国内遇到兵事,他们却弃国逃走,置百姓不顾。偌大一个帝国,那么多的诸侯王,带兵起来保境安民的只有陈王刘宠一个,何其稀也!而当忠诚汉室的将士们浴血奋战击灭了叛军后,逃走的诸侯王却又居然被复国,回到此前他们弃之不顾的国内继续吃、穿、用百姓的,这叫百姓们怎么看他们?怎么看汉室?这怎么会不令忠直之士愤怒不满?

常山王、下邳王等这些弃国逃走的诸侯王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当俘虏,安平王刘续乃至被黄巾俘虏。俘虏倒也罢了,若是战败被俘、以死报家国也能留个美名,却不但不是战败被俘的,而且被俘后还不肯死,居然由朝廷出钱把他赎了回去!堂堂汉室苗裔,光武皇帝之来孙,陷入叛军之手,而朝廷出钱赎回,说来令人不可置信,赎了回去后又还给他复国。不但给他复国,而且还治忠直上言之臣吏的罪。李固之子安平相李燮上言朝中,以为刘续“在国无政,为妖贼所虏,守藩不称,损辱圣朝,不宜复国”,却反被以“谤毁宗室”的罪名被治罪。

这怎能不让天下的忠节之士痛心疾首,怎能不让天下的吏民离心离德?

做为宗室的诸侯王们都不能起守土保境的表率作用,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还能指望州郡县里的长吏们怎么做呢?

“再说贪浊:而今之天下远近诸州,试问有几个官吏不贪?近如冀州,昔先帝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朝廷以汝南范孟博为清诏使,案察之,至州境,守令自知藏污,望风借印绶去。远如交州,交趾土多珍产,明玑、翠羽、犀、象、玳瑁、异香、美木,应有尽有,前后刺史率多贪浊,上承权贵,下积私贿,以至吏民怨叛,今年又生反乱!地方吏员贪婪,……天子也在卖/官!”

“天子卖/官”说的自就是西园卖/官了。三公九卿都明码标价,公千万,卿五百万。三公九卿可卖,爵位亦可卖,州郡县职亦可卖。“唯器与名,不可假人”,“为国者慎名与器”,官爵名禄是国家名/器,是国家用来管理地方、管理百姓的,连这都可以买卖,还有何不可买卖?

“今年又生反乱”说的则是今年六月时发生的事。便在他们从皇甫嵩入冀州前,他们听说交趾在夏六月又一次发生了叛乱,造反的是交趾屯兵,执刺史及合浦太守,自称“柱天将军”。

戏志才接着说道:“邯郸相只是运气不好,得罪了一个州中的太守,不巧这太守在朝中有人,故被弹劾举奏,因而获罪。如此而已。”

“而今之天下远近诸州,试问有几个官吏不贪?”“邯郸相只是运气不好,如此而已。”

戏志才的这两句话是大实话。

现今天下之诸州诸郡,几乎是无官不贪。

便是赵国的国相刘衡,他虽不用邯郸氏的子弟为府中重吏,可他就不贪污么?他也是贪污的。真正清廉、一介不取、秉正无私的官吏不但少见,而且处在这个环境里还会被人指点嘲笑。

就如本朝初年的扶风人孔奋,他曾在河西的姑臧做过县令,当时天下扰乱,唯河西独安,而姑臧称为富邑,与羌胡通商,一天要开四次集市,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但孔奋在职四年,财产无所增,和妻、子每天也就是吃些蔬食淡饭,荤腥少见,因其力行清洁,遂为众人所笑,说他“身处脂膏,不能以自润,徒益苦辛耳”。孔奋为姑臧令是在建武之初,天下未定,而今之世则是天下已乱,地方上官吏贪浊的情况差不多一样。

便是荀贞,也是“贪浊”的。

他出仕前,家只是中家,家产只有十万上下,为繁阳亭长、郡北部督邮时他很清廉,没有受取过什么贿赂,有时还会因为养客太多而入不敷出,可自从击黄巾以后他却陡然间就发了财,在颍阴又是买地、又是养数百上千的徒附、又是拿钱给族里办私学,他的钱哪里来的?得自缴获。私留缴获,这也是贪浊。却为何没有人举奏他?原因很简单,军中的人都在这么干。

征讨黄巾的诸部汉兵里,可以这么说,上至将校司马、下到军候屯长,没有一个不私藏缴获,借此发财的。就说孙坚,他带的那些部曲都是“义从”都是他县中的少年,跟着他远到豫州打仗,缴获来的东西可能会如数上缴么?即使皇甫嵩也不能免俗。张让为何遣客送信给皇甫嵩,索钱五千万?还不就是因为眼红皇甫嵩部众的缴获太多!

还有朱俊,他母亲本是以贩缯为业,后因他窃缯替郡人还债而失去了产业,其家中的损失不小,可在几年后,当他的长吏,当地郡守犯法,罪当弃市时,他却能带着数百金去京师为郡守活动。数百金,折合数百万钱,他哪里来的这些钱?不言而喻。又在光和元年,他被拜为交趾刺史,击交趾反贼,他回到本郡简募家兵及调给他的兵马,合计五千人,带之去了交趾。这五千人里,他家兵的数量必然不少,因为数年后,朝廷又以他为河内太守,他带家兵击退了张燕的进攻。以家兵击退张燕的进攻,可见其家兵不但精勇,而且为数甚多。他哪里来的钱养这么多的家兵?养兵的开销可比养客大多了!亦不言而喻。

本朝初年,南阳张堪奉旨委输缣帛及马,诣大司马吴汉伐公孙述,於道上被追拜为蜀郡太守,成都城破,他检阅库藏,收其珍宝,报给朝廷,秋毫无私。公孙述破时,珍宝山积,随随便便一件东西就价值连城,足富十世,而张堪在去职之日却只乘坐了一辆折辕的破车,带了一卷布被囊而已。光武皇帝闻后,叹息了良久。像如孔奋、张堪这样的清廉吏,实在太罕见了。

荀贞思及当今天下的污浊吏事,不胜喟叹,又想到自己也是“贪浊”的一员,颇是愧疚。

不过,他的“贪浊”与那些贪浊吏的贪浊却是不同的。

那些贪浊吏贪图的财货本身,而荀贞两世为人,对财货早已就看淡了。财货之物是供人用的,够用就可以了,就如那句老话:便有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便有良田万倾,日食一升。财货再多,若只是留为己用,供己挥霍,最多也就只是满足些寡人之疾、口腹之欲,纯属浪费。

荀贞“贪浊”财物却是为了心中的“大志”。

他早先的“大志”是保命,现在则不是了。不管是保命,还是现在的大志,都需要钱。

百姓不易,生活艰难,他不能从百姓那里“贪浊”财货,只能私留缴获,反正这些缴获即使上缴到朝廷也只会被朝吏们分了,即便落下稍许分给底下州郡县,供以赈济民间,又也会被州郡县吏从中间过一次手,最终落到百姓身上的不过星星点点。与其如此,还不如由他来用。

又从“贪浊”想到了出颍川来的见闻。

早前在颍川的时候,因为颍川的士族多、名士多、党人多,在颍川为吏的郡守、令长尚还算不错,虽有贪浊残民之事,不至於比比皆是,百姓尚可勉强度日,可当他走出颍川,历经数州、数郡,沿途所见,耳闻目睹,却发现处处一派乱世之象。

上有天子卖/官,下有州郡残民,诸侯王弃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弃之如敝履,仓皇逃遁不顾,朝廷向叛军赎回俘王,百姓有冤屈无处可诉,哭号於道边看着贵人们趾高气昂、鲜车怒马地扬尘驰去。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就如赵云说的:“如果出现了君不君、臣不臣,甚至会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就将会礼崩乐坏,到了那个时候,海内必将大乱”。现今已是君无君像,臣无臣状了,群盗蜂起,百姓怀怨之时了,这天下如何不乱?

荀贞心道:“这大概就是乱世气象,国将不国了吧。”

他不知道在下曲阳战后阎忠曾密劝皇甫嵩造反的事情。

他如果知道,肯定会佩服阎忠的远见卓识。

天下之大,有远见卓识的不止阎忠一个。

如果说在黄巾乱前,人们还只是担忧天下可能将要生乱,那么现在,在目睹眼见了汉室、朝廷种种的倒行逆施、末世气象之后,却有许多人已看出这“天”恐怕是真的要换一个了。

事实上,就算是拒绝了阎忠建言的皇甫嵩又何尝没有看出呢?

他要是没有看出来,他怎么可能会摆事实、讲道理地给阎忠讲了三个拒绝造反的理由?他的三个理由是:“创建大功,不是庸才所能做的”,“我麾下的步骑新结易散,难以济业”,“虽遭黄巾之乱,但天下的百姓没有忘主”。

他这三句话的次序很有讲究。

第一句是我不是这个材料,第二句是我麾下的部卒也许不会听从我的命令,第三句是百姓未忘主。第一句话是谦词,重点是在后两句上,“兵卒不堪用”和“民未忘主”,并且他把“民未忘主”放在了“兵卒不堪用”之后。他看似拒绝了阎忠,而实际上却是认同阎忠的判断,也认为汉室将亡了,只是就目前的可客观情况来说,他难以成就伟业。他看到了汉室将覆,他同时也看到了汉室不会那么快的覆灭,所以,他宁愿“委忠本朝”,“犹有令名”,尚且还能得个好名声。要说他不认同阎忠的判断,有大把的表示忠诚朝廷的话可以说,绝不会说出“犹有令名”四个字。这四个字透出的是知事难为,故此退而求其次的意味。

……

诚如戏志才所言,在当今之世,怯懦、贪浊,名声虽然不好,还不至於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是真的罪无可恕、千夫所指,那邯郸相、邯郸荣父子也不会还有意振作家声了。

荀贞收回因“贪浊”而散发出去的思绪,把正题落回到中尉主簿和邯郸氏的身上,对戏志才说道:“志才,确乎如是,於当下言之,贪浊、怯懦确不算是大的过错。”

戏志才想及当今之世的种种乱象,亦是百感交集,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说道:“贪浊、逃归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邯郸氏能为君所用,什么都好说。”

戏志才是寒士出身,平时亦不拘小节,往昔在县中颇有“负俗之讥”,在选人用才上,他自不会拘泥於“名声”二字。要说起这方面,荀贞与他很是一致。

乐峻的兄长乐彪是个现实的人,故此与段聪结交。荀贞与戏志才也是现实的人,他俩虽不会主动去和阉宦子弟交往,可在用人却也是不会只看出身。荀贞用人的标准只有两个:“唯才是举”和“唯有用是举”。只要这个人有才干或者有用处,那就用。

当然,现今之世,士子间互相品题、彼此标榜,对这个世风荀贞却也不会毫不顾忌。所以,他让荀攸去与乐峻交往。令荀攸去和乐峻交往以求其名,辟除邯郸荣以求其实。

荀贞心中已经决定辟除邯郸荣为中尉主簿,想起戏志才方才说邯郸氏之所以可以用是因为三个缘故,戏志才到现在为止只说了两个,因问道:“志才,其三为何?”

“其三者,便是邯郸荣这个人了。”

荀攸问道:“邯郸荣其人如何?”

荀贞见过邯郸荣一次,说道:“我上次在乐彪家中,虽然与邯郸荣只是於席中相见,一面之缘,可观其言谈举止,此人甚是爽朗,人聪明,有果决气。”

荀攸颔首,说道:“刚健敢行、聪明有果决气。如此,其人可用也。”

荀贞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县中治安、征募壮勇等等计划,虽然在前期是荀贞自己筹思的,不过到后来,戏志才与荀攸也都是知道的,不但知道,两人且参与到了其中的谋划里,深知要想把这几件事在短期内办成是很有难度的。

今天荀贞得到了国相刘衡的同意,看似是可以着手进行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县中治安三件事了,可实际上,要想顺利地办好这三件事,只得到刘衡的同意是不行的,还得经过下边具体负责的人。比如整治郡兵,赵国的豪强、大族多有安插人手在郡兵里的,要想把他们中不堪用的逐走,只凭权力是不行的,得有本地人的呼应配合;比如控制城防,派兵接防容易,可要想在短期内适应就不易,这也得有本地人的配合;再比如插手县中治安,此事更不易,需要搞定邯郸县尉,插手县中治安,这是在侵夺邯郸县尉的权,县尉怎会不反对?更得有非常了解本地情况的人来协助配合。而要想顺顺利利地完成以上诸事,这个协助配合的本地人还不能文懦,还得有胆气,能压得住阵,还得有勇气大刀阔斧地来协助配合荀贞。

邯郸荣有果决气,刚健敢行,又聪明,正合其用。

戏志才说邯郸氏可用有三个原因:一是邯郸士族冠於赵国,二是邯郸氏重振家声心切,可以利用他们的这个心态里使之为荀贞所用,三是邯郸荣这个人有能力。

荀贞笑对戏志才、荀攸说道:“二君均以为邯郸荣可用,那此人就定是可用的了!”

荀攸说道:“君今已得相君允诺,可着手郡兵、城防、县治安诸事,那么以攸之见,辟用邯郸荣就宜早不宜迟。早辟用了他,可早得邯郸氏之助力。”

“然!”荀贞当即铺纸提笔,行以篆书,数行写毕,盖上“赵中尉”之印,卷折封起,拿在手中,笑对荀攸说道,“公达,这辟除之书就麻烦你明天送去给邯郸家里吧?”

一如荀贞叫荀攸去与乐峻交往,荀攸虽非中尉府吏,然是荀贞之族侄,由他去送聘书更可显荀贞之重视,胜过以中尉府吏去送。

定下辟除邯郸荣为中尉主簿,写好聘书,荀贞望向堂外,此时夜色已渐深。

……

暮色浓时,夜未至前,邯郸相回到了家中。

他一家里,便即召邯郸荣来见。

邯郸荣正半裸上身在住屋前搬石以强身,闻邯郸相召唤,丢下石头,令婢女取来水、巾,昂首分腿而立,舒展开手臂,命其给自己略拭了下汗水,穿上衣服,又叫婢女取来佩剑,亲手插入腰中,细心地调正位置,然后大步流星地来到堂上,向邯郸相行了一礼,跪坐侧席,问道:“阿翁可见到中尉了?”

“中尉将召你为功曹或主簿了,你做好准备。”

邯郸荣讶然问道:“阿翁怎么知道的?……,中尉对阿翁说要辟用我了么?”

邯郸相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今暮我与中尉相见,从头到尾都未说私事,讲的都是公事。”

“然则阿翁何以说,中尉将召我为功曹或主簿了?”

邯郸相先不回答邯郸荣所问,而是因为邯郸荣的这句发问而教诲他说道:“荣!我邯郸诸后起之士,以魏畅、乐峻与你最为知名。见微知著,你不如魏畅;砥砺名行,你不如乐峻。荣!我且问你,你是凭什么与他两人齐名的?”

邯郸荣肃容说道:“荣所以凭者,猛豺鸷攫,刚健敢行;鹰隼奋翰,志存高远。”

“说的好!虽然见微知著你不如魏畅,砥砺名行你不如乐峻,可要论刚健有为,他俩却远不如你。这就是你和他俩齐名的资本。名者,何也?‘名者,实之宾也’。无实,则将无名。荣!你的‘实’就是你的‘刚健’和‘高远之志’,此两者是你立於天地间的倚仗,你要时刻牢记,不可或忘!”

“是。”

“荣!鸟无翅不飞,人无名不立。大丈夫如果想要做大事,就必须得先有大的名声,而要想有大的名声,不但要有‘实’、要有才能,而且还必须要不畏艰难,迎难而上,这样才行啊!”

“是。”

告诫过邯郸荣要时刻牢记着他所以能和魏畅、乐峻齐名的资本后,邯郸相这才说道:“魏畅能见微知著,换了是他,他就不会问我刚才你问的那个问题。”

“荣愚钝,请父亲教之。”

“中尉来到我们赵国后,连续委任手下的人充任门下掾、史、属、佐,却一直没有委任中尉功曹和主簿,这显然是为我郡人留的。之所以迟迟未定,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不知道该委任谁家的子弟好。现在他到任半个月了,与本地的士族大姓都有过接触了,也该任命功曹、主簿了,却还是迟迟不任命,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因为他还在观望。”

邯郸荣说道:“是。”

“我郡右姓以我邯郸为冠,我邯郸右姓以我邯郸、魏、乐三家为冠,如是,中尉若选用功曹和主簿,只会从我等三家里选用。”

“是。”

“魏氏虽盛贵,中尉若有意用魏氏子弟,早就该下送檄文辟除了。”

“是。”

“而中尉却没有辟除他家的子弟,这说明中尉之意不在魏氏。不在魏氏,就必在我家与乐氏。”

“是。”

“若用乐氏,则只能是乐峻;若用我家,则只能是你。”

乐氏家兄弟两人,乐彪已然出仕,能选用的只能是乐峻。邯郸氏家的子弟虽众,可邯郸荣名气最大,且是嫡长子,依照两汉的惯例,兄未出仕,弟通常就不会出仕,即使被州郡辟除了,做弟弟的也很多都会谢辞,不肯接受,所以要用邯郸氏,荀贞只可能辟用邯郸荣。

“是。”

“乐峻与你各有优劣。用乐峻,则得名;用你,则得实。名与实不可兼得,故此中尉迟疑不决。”

“是。”

“名有名的好,实有实的好,对中尉而言,这是两难之抉择。在这个时候,若是有‘名’与‘实’之间有一方主动向他示好,那么不必说,他定然就会选择示好的这一方了。”

“所以阿翁今去见中尉?”

“然也。”

“荣听阿翁之意,似是早看出了中尉为何迟迟不辟功曹和主簿,却为何直到今日才去与他相见?”

“长吏如君,我家的家声是否能够重振如今全在你的肩上,我为你择君,岂可不慎?得一明君,事半功倍;得一庸主,徒费光阴。中尉虽出自颍川荀氏,族为名门,然我闻他非荀氏嫡系,只是出自旁支,且是以军功取得的功名,又年少早贵,其人究竟如何?不可不细细察看观之。”

邯郸荣见过荀贞,对荀贞自有评价,但他现在想听听他父亲对荀贞的看法,问道:“中尉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我闻其事迹便已奇之,今下午在楼上见他,已知他非常人也,今暮於相君车上闻得了他平贼的方略,我只有六个字评他。”

“何六字也?”

“‘贞固足以干事’。”

此六字出自《易经》,本意是:“君子坚守正道,就能把事干好。”邯郸相用在此处,却是以“贞”指荀贞,说他足以成就大事。

邯郸荣没有听过他父亲对别人有过这么高的评价,心道:“前几天在乐伯节家的席上,我与中尉对面而坐。中尉以二十余之龄,从军征战,以军功位致比二千石,固一时之杰也,然我视之,中尉之能似也不出常人范畴。父亲为何对他如此高的评价?”因说道,“荣从未闻翁对人有此等美评,此评却是因何而得?他的平贼方略有何出奇之处?”

“平常人说平贼,只讲贼事而已,中尉却先言防疫、备粮,眼光长远,防患於未然。”

“此我亦能为之。”

“中尉到任才半个月,对郡西的贼寇就了如指掌,比我等本地人了解的还多、还深。”

邯郸荣默然片刻,试想了一下若是自己在赵国的中尉上能不能在半个月内就了然贼情,说道:“此我亦能为之。”

“中尉平贼之方略共有三条,先防疫、备粮,次及早进击,次徐徐图之。”邯郸相把荀贞的方略转述给邯郸荣,说道,“你可看出中尉的深意了么?”

“深意?中尉此方略由远及近,从先解决以后之大患到如何解决眼前之小患,层次分明,条理整齐,甚是精当。阿翁说的‘深意’是这个么?”

“此非中尉之深意也。”

“那什么是中尉之深意?”

“郡兵、城防方是中尉之深意!”

邯郸荣霍然醒悟,回思荀贞此三条方略,层层推进,步步深入,而最终落脚到郡兵、城防上,因其前边的铺垫使人自然地接受,不觉拍案叫绝,说道:“真妙策也!”随即又说道,“不过,虽是妙策,却也瞒不住人。……,阿翁不就看出来了么?”

“我看出来是因我旁观者清,身处局中者却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再则说了,中尉又何需瞒人!有他前边防疫、备粮、及早击之的铺垫,便算被人看出又如何?”

邯郸荣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就算被人看出荀贞的最终目的是郡兵和城防,可有他前边数条的铺垫,却谁也不能说出他的错处,谁也不能反对他去整治郡兵和控制城防,以及插手县中治安。这却是因为他占着道理。“先入为主”,既然荀贞占着道理,而听者又接受了他的道理,那么自就无法反对他的最终目的。这乃是光明正大之阳谋。

邯郸相问邯郸荣:“中尉此策你亦可为之么?”

邯郸荣佩服地说道:“中尉心思精密,深谋远虑,临阵破敌用以堂堂之阵,使人就算看出其目的亦无能为也。我不及之。”

“中尉才二十余岁就这样的才干,以后肯定能立下更大的功勋,难怪州伯器重他。振兴我邯郸家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你要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是!”

邯郸相问道:“你准备怎么辅佐他?”

邯郸荣想了想,说道:“中尉外州人也,初来我郡,地方不熟,要想控制郡兵、掌控城防、管控县中治安必阻力重重,我当竭力助之。”

“还有呢?”

“中尉名族子弟,年二十余,为比二千石,早贵,必存大志,他来赵国是不可能尸位素餐的,必是想要再建立功业,我熟知地形,当助他击贼。”

“还有呢?”

“举荐贤士,助他收拢人望。”

“还有呢?”

“还有?”

“还有!”

邯郸荣屈指心算,想道:“先诸中尉掌控住军事,再助中尉击贼立功,再助中尉得人望,获郡县美誉。此三者足矣,还能有什么?”问道,“请父亲教之。”

“粮食。”

“粮食?”

“中尉所部虽然精锐,多为豫州兵,不熟地理山形,欲要及早击贼就非得以本郡壮勇为主不可。郡兵不堪战,这连我都能看得出来,何况中尉?中尉肯定是要重新招募本郡义勇的。

“招募义勇就得要有粮食。国中的情况我等都清楚,今年秋收没收上来多少,缺粮。缺粮,就需要从地方大姓、豪强那里借贷,你可以在这方面助他。”

“是了,我家可捐粮给他。”

“错。”

“错?”

“我一家之存谷,岂够养一郡之兵?”

“阿翁的意思是?”

“助他从国中借粮。”

“这,……,这恐怕要得罪人。”

“天下多事,中尉英才,日后当致位公卿,我家重振家声、取功名富贵在此一举,何惜得罪人!”

邯郸荣以为然。

父子深谈至此时,堂外夜已渐深。

……

次日,荀贞传檄,由荀攸亲送至,辟邯郸荣为中尉主簿。

邯郸荣当天就任,献计荀贞,言愿为荀贞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