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城一行跋山涉水,杜畏说要进得末族大约要一个月时间,方景城紧赶慢赶,赶成了二十天,他也大概记得路,明日,大概就能入末族了。
夜晚的林间格外安静,方景城坐在山洞前,望着跳动的火堆,身后是已经累极沉沉睡去的杜微微和毕苟,杜畏坐在他旁边。
“少主,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了,明日进族不会有什么问题。”杜畏说道。
“嗯。”方景城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移开火堆。
“少主可是有什么心思?”杜畏问他。
方景城捡了根干柴扔进火堆里,他心头总觉得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他又找不到原由,这让他心情沉重。他看了一眼杜畏:“京中如何了?”
杜畏放下心来,少主还愿意说话便是好的,回话道:“花璇一直在京中看着,一切都没有问题,那黑衣人也销声匿迹了,伪蛛网之前少主你还在京中的时候我们就找到了地方,早就一锅端了。”
“那就好。”
方景城在京中逗留的那三个月,并不是无所事事,成日听皇帝如此奚落他,而是要解决一些扫尾的事情,类似蛛网的那个存在是绝不容于世的,方景城找到了他们的窝点,修得也是巧妙,跟蛛网几乎一样,只是在另一座山的另一个半山腰,他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早已被清理得差不多。
也有情报阁,也有杀手楼,也是分四层。
他在最后一层看到了很多东西,无霜花,桃花树,几盒女儿家的胭脂,还有一只他当年送给肖颜开的发钗。
他那日在里面坐了有小半个时辰,笑了有小半个时辰,然后放了一把火,将那里烧得干干净净,最后将那山洞封死,世上再无人能进。
他走后有一个女子来到这半山腰山洞之前,站了很久很久,几行泪湿了地上的石头。
一枝松树枝桠承不住雪,籁籁着落下来,落到方景城脚边,他心间不的安更为强烈。
“连夜启程,叫醒杜微微和毕苟。”方景城起身裹紧了披风,就走进了黑色的森林里。
长老楼前的石筑高台上,跪着一个神像,神像的眼睛无神黯然,双手托着一个圆盘举过头顶,圆盘里树银针九十九根,细细密密排列。
台下是畅笑尽欢地末族族人,他们穿上最隆重的衣服,带上最华美的装饰,唱着音符古怪的歌谣,跳着奇怪的舞蹈,表达着对百神的敬畏。
四处点着的火把和篝火把这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有些人脸上带着与神像相同的面具,鬼魅魍魉一般,但他们大多是望长老楼前的那个高台的,传承了这么多年的百神节,他们很清楚,异人会站上那个半跪神象托着的圆盘,百神将归位,末族将昌盛。
傅问渔听着这喧哗的声音,神色寂然,她有办法挑拨蓝家和卓家,也有办法阻止尤家,但她,绝不会用那个方法。
她笑了笑,望着尤施胖胖的脸,并不说话。
尤长老也看着她,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把他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线,他抬手,对傅问渔道:“异人,请归位。”
傅问渔回头望了望那神像圆盘里的银针九十九,轻声道:“我若是不呢。”
“异人,此处是末族,你是末族之神,你当为末族祈福。”
“我是末族之神?”傅问渔冷笑一声:“是不是我今日若不站上去,你们就算是架,也要把我强行架上去?”
尤长老眯眼笑:“异人天资聪颖,一定不会到如此难堪的地步的。”
傅问渔好像有些明白了十六前的那个异人为什么会逃走,这整个末族,都像个汲取天之异人生命的地狱!
这还仅仅只是百神归位,便已如此残忍,后面还有个什么鬼仪式,谁又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等一下。”突然小开轻声开口。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所以拳头握得紧紧的,嘴唇也轻轻发抖,后来他看了一眼傅问渔,便能定下心绪,拳头也松开,嘴唇也不再发抖,他露齿微微一笑,两个小小的酒壶浮在脸夹上,傅问渔的心跳一停!
“小开你要做什么?”
小开温柔笑道:“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傅问渔要冲过去拉住小开,阻止他做傻事,却被尤长老一把拦住,他人老成精,看得出此事大有趣味。
“如果我娶你,你们今日会放过问渔姐姐吗?”
他的目光单纯而善良,坚定又澄澈。
他用这样透亮的目光望着尤三娘。
尤三娘被他如此明亮的目光看得震动,果真是没有看错人的,这少年,实在是个难得的人间俊儿郎。
她旋即笑起来,伸手抚过小开光滑的脸,小开强忍着恶心不躲开,忍得过份辛苦,连肩头都轻颤,尤三娘看着开怀,对她的父亲尤长老笑道:“父亲,其实百神归位,也没有那么重要,对吧。”
尤长老前些天听说过尤三娘的事,他这个养成了老女儿的闺女终于想嫁人了,他简直高兴得要给百神烧香,简直是上天保佑,可是有个问题,那便是那个男子不甚想娶她,于是尤长老又愁起来,继续给百神烧香,求上天促成这桩姻缘,让他女儿有个归属。tqR1
这个香烧得还真的挺值得,今日百神节,这桩婚事眼看着就要成了。
尤长老哈哈一笑,说道:“那是当……”
傅问渔不等他话说完,目光一狠,转过身,疾步狂奔,扬起的长发在夜风中有如旌旗。离着那半跪神像只有二三十来步的距离,她每一步都用尽全力,奋力向那神像奔去。
白色的绣鞋一抬,她踩在九十九根银针之上。
银针穿透鞋底,小小的,白色的绣鞋,眨眼间便染得通红。
她双目一凛,挺直脊梁,一声高唱——
“百神归位!”
“问渔姐姐!”
那半跪神像无神空洞的双目里流出了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流到了地上细细的沟渠上,这些细细的沟渠遍布高台斜坡,在斜坡上勾勒出一个双目微闭的女子脸像,鲜血一路灌溉,女子的脸像像是要活过来。
最后鲜血滴落在了斜坡底部的一道石槽里,欢呼着高唱的族人匍匐跪地,呼喝着傅问渔听不懂的音符。他们跪着前进,挤到那血槽前面,拥挤着伸出手要沾一滴那天之异人的血,抹在额间,那是神佑之灵,是末族数百年再不曾现世过的异人之血,是可以起死回生,可以驱褪无数邪灵的百神之血。
他们狂热而贪婪,跪求着异人不要走下神台,赐予他们多一些,他们残忍而冷酷,不顾失血过多的傅问渔会不会倒下神台,他们自私而无情,只贪图着自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不曾在乎历任异人要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傅问渔看着这些人,满眼的讽刺。
她凌驾于众人之上,众神之上,看着朝她跪拜呼喊的末族人,忍着钻心刺骨的痛,面色若寒霜。
肖小开在下方抱着傅问渔的腿,大声喊着:“问渔姐姐你下来,你下来啊!”
傅问渔低头朝他笑,眼中温热:“小傻子,我怎么会让你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
肖小开愤怒地望着后面的人,恨道:“你们到底还要让她站在上面多久!”
卓家长老望着有如仙人一般的傅问渔片刻失神,最后低头道:“东方天亮之时。”
东方天亮之时,那问渔姐姐岂不是要流干一身鲜血?
肖小开抱着傅问渔的腿不敢用力,只怕一用力就要让她所受的疼痛多一些,他毫无办法,只能这样沉默地陪着她。
身后三家族的人不得不跪在地上,双手交叠放于肩上,沉默不语地向傅问渔行礼。
尤长老抬头,看着傅问渔在夜色月辉下,在白雪交映下,有如神祗的样子,默默看了一眼她那个女儿一眼,有这样的人要护着肖小开,只怕他的女儿要嫁给小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群中有一个人未下跪,他戴着面具,只是惊愕地望着那高台上的人,那的确是他的傅问渔不曾有错,可是她的眉眼何时如此神圣而高洁过?她在风中扬起了发与衣,好似下一刻她真的就要成神。
他身形急掠而出,踩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足尖点点,飞身而至,抱起了傅问渔,又看到她足下银针,面具之后的眼神染进重重杀气。
他抱着傅问渔,狠下心一用力,将她抽离银针,几道鲜血的痕迹在半空中划过,他看着眼中杀意越深,一手抱紧傅问渔,一手掌风疾狠,将那半跪的神像,那作恶之首一掌击得粉碎,却不发一言。
身形如燕,掠楼台,点梁柱,停在长老楼的屋顶之上,将傅问渔横抱在怀中,不让她双脚再触碰任何东西,睥睨着众人。
“何人大胆,竟敢擅自破坏百神归位仪式!”
那人不说话,眼中的寒色比他此生加起来的,还要多。
“拿下此贼,救异人!”卓长老高喊了一声。
末族的守卫齐齐涌出,将整个长老楼围得半丝不泄,与楼顶上的面具人遥遥对峙。
傅问渔意识有些模糊,靠在那面具人的身上,轻笑了一声:“沈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