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听说庄芸诞下了麟儿,立马喜上眉梢,就要去大房找二嫂一同去看看庄芸和小家伙。

可苏穆宛竟然面有难色,称身子不适便不去了。

闻昭上辈子吃的就是看人眼色的饭,自然看得出苏穆宛口中的“身子不适”只是托辞罢了,坐在她身边,闻昭看着她的眼睛问,“二嫂,你可有什么难处?闻昭或许能与你一起想办法呢?”

苏穆宛在嫁进姜府之前就与她交好,嫁进来之后更是时常在一块儿说话,当然要除去二哥下朝后及休沐日的时候。她在许多方面都不曾瞒她,这次也不知是何事竟叫她好似憔悴了些。

苏穆宛想起薛相一事,虽然一段时日了过去了薛相那边一直未有动静,可这次闻昭要去的地方是易府啊。

门下侍郎是宰相内史,易择自然与薛相走得近。苏穆宛现在已经不是刚来到这个地方的小姑娘了,她知道在朝廷大事利益关系面前,对易择而言,她这个“妻子的好友”能有几许分量都难说,所以她不能冒这个险。

苏穆宛看着闻昭关切的脸,这段时日的担惊受怕好似要绝了堤,但她却不能同闻昭说,说了便是害她。

“总之我这段时日要少出去了,闻昭,我确实有难言之隐,却不便与你说,你也不要问了,好吗?”

看着苏穆宛眼里若隐若现的泪光,闻昭点头,“那……哎,总之万事放宽心些,若是与二哥有关的事,你尽管同我说,二哥要欺负你,我第一个不依!”

苏穆宛心里越发酸涩,只强笑这点头。而闻昭也没有想到,牵绊了苏穆宛的事竟是那样一个天大的机密。

而到了易府之后,闻昭竟在这个初为人母的庄芸脸上见到了掩藏在喜悦之下的郁色。

这段时日,好像人人都被阴云包裹起来了似的。庄芸顺利产子一事算得上闻昭近日来听到的唯一一件喜讯,但这喜讯的主人却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高兴。

小小的孩子闭着眼睛歪在她怀里,庄芸看着他的眼里柔和又哀伤。

闻昭心里沉沉的,靠近她些,问,“小家伙可取了名儿?”

庄芸轻点头,“取了乳名,叫阿简。”

这两个字在闻昭心里头过了一道,闻昭轻笑,“是个好名儿。”

“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长大,简简单单地活着。”

今日的庄芸连说话都与往日不同,闻昭担忧看她,却见庄芸的眼里蓦地滚出豆大的泪水来。

庄芸埋在她肩上,呜呜哭泣,身子颤抖不止。

“昭表妹……为何外边的人要那样说易择?他是无辜的啊……”

闻昭这才知道让庄芸这般难受的是易择受到的非议,那些不满清元天师圣眷“过浓”又对天师本人无计可施的,像是找了个发泄口一样,纷纷将矛头对准易择。

朝中本就是个利益关系纷杂的大圈子,里头又套了好些小圈子,相互交叠排斥。那些被贬和被外放的太子一脉,顶着的罪名不少都是“污蔑天师”。剩下的那些幸免于难的太子一系或是清流都有兔死狐悲之感,因此对天师越发不忿。那易择不过是个被牵连的罢了。

可确实有一部分人认为天师就是易择找来的,天师来了之后,太子频受打压,那些太子一系的高官是贬的贬,迁的迁,易择的头顶空出了一块儿来,要想升官不久容易了么。

然而这些人却没有想过,若是易择真想升官,只要向皇上表表忠心站站队就行,可他自始至终都未表态,是十足的中立派。

而在这样纷乱的时候,极少人往这边想,也更少有人注意到太师的奇怪态度。

苏太师是当朝帝师,自然会被归为保皇派,可他却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称病告假在府里头不出来,来客也统统谢绝了。

皇上只当太师年岁已高,怕时局动荡会祸及自身,便未管他。只是心里却觉得,真真是越老越怕事,老师也不中用了啊……

“清者自清,这段时日会过去的……”闻昭不能帮到她,只好尽力安抚。

庄芸仍在哭,“我前些日子出门的时候,还被人往脸上砸鸡蛋……京里百姓听说了天师是妖道,见了我们就骂,说我们是小人,易择是佞臣……”

闻昭听了一惊,就要仔细看她的脸,庄芸摇头道,“没有砸到我,但是我当时为了躲开便摔了一跤,这才发动的……还好丫鬟仆妇将我及时送回府了。”

闻昭怒意直往上涌,“那些老百姓怎的欺负你一个双身子的?我一直当那些百姓朴实善良,没想到他们恶毒起来竟也这般可怕!”

“他们不过是受人唆使罢了,真正要欺负我们的还是朝廷上的那些!昭表妹莫气了……”

闻昭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竟是你来哄我,应当我安抚你才对。好了好了,这段日子就不要外出了,安安心心待在府里头,等过段时日一切就好起来了。你要是无趣,我便来陪你!”

庄芸点点头,又垂下眼帘,“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想着易择在朝廷里会受到怎样的苛责与薄待,我便不愿想下去……”

闻昭拍着她的背,“易侍郎想来沉稳,经受得住的……”嘴上这样说,可闻昭心里头却吃不准,毕竟易择上辈子早逝,且死因不明。要么是受到了倾轧迫害,要么……就是自己承受不住了。

看着庄芸就算生了孩子仍是白净柔嫩得堪比闺中少女一样的小脸,闻昭暗下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早早地就守寡了。

庄芸从闻昭身上起来,捂着脸道,“我都为人母了,竟还向你撒娇……”

“对了,表哥是……离开京城了吗?”

闻昭点点头,叹了口气,“走了半个月了,有时早晨起来我竟以为三哥还在府里。”

这段时日于她而言,算是重生以来最煎熬的时日了,与三哥分隔两地,与陆然断绝来往,只有在看到爹爹母亲还有闻昙闻酉的时候,她才没有觉得自己再一次一无所有。

闻昭回府的时候便见门房的一脸忧色,问他,门房苦着脸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称西戎内乱,异姓宰相夺了汗位,如今已不认承平八年的和约了!国公爷……恐怕又要去西北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每次国公爷征战沙场,他们这些个下人也跟着牵肠挂肚,毕竟国公爷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吃国公府米粮的下人也会跟着遭殃。

闻昭点点头。她记得就在这段时日,只是记不得具体哪天罢了,于是在半个月前与三哥合作,借签文向祖父示了警。

当晚祖父将三房的人全部叫到寿延堂来,宣布了这件事。

西北新汗王挑衅华夏威严,皇上命他出征以振国威。

祖父见过这个西戎的新汗王几回。那人比他要小上两轮,却是一身的本事,有勇有谋,本是文官却曾在沙场上与他兵戎相见。只是有才之人难免心高气傲,这位也是,一身的桀骜不驯,对前大汗对华夏的臣服不满得很,夺了位后便想在华夏面前硬气起来。

甫一多位就挑衅华夏,乍一看是不明智之举,可深想之后才知道,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还没有从雪灾中全然缓过来,西南又战事频频,此时正是华夏最“虚”的时候,趁虚而入才是新汗王那样的野心家会做的事。这样的时机稍纵即逝,若是等他自己站稳了脚跟,等西戎国力强大,那时的华夏则会更为国富力强,再难以企及。

而今日在大殿上皇上看他的眼神,真如看一把还未生锈的利刃。只是若这刀刃锋芒太过,也不知会不会被削了去。

姜世懋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句“鸟尽良弓藏,位极谋臣亡。”这签文到他手里不过半月,西北战事又起,不可谓不神奇。也许那老道士当真能看人气运测吉凶呢。

于是他谦称年迈不中用了,恳请皇上派镇国大将军与他一同出战,并甘愿成为镇国大将军的副将。要在往常,他自是万分不愿意打个仗还要听另一个人唧唧歪歪,意见不合还要争来争去,只是这回,他却觉得,还是信那签文一回。

皇上先是惊奇地看他一眼,好似没有料到他会这般说。最后便笑着道,“荣国公如何能屈居副将?这样吧,朕赐你们俩平级,并肩出征西北!”

一支出征的军队里出了两个大将军,这是比较稀奇的,因为若是意见相左,便极易贻误战机,可皇上偏偏这样做了。

国公爷心里头却觉得安定了些,这个镇国大将军已经站到皇上那边去了,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天子宠臣,与他一同出征再保险不过了。若是胜了,最后的功绩这么一匀,他就不那么打眼不是?倘若不幸在西戎那个崽子那里吃了鳖,皇上看在镇国大将军的份上也不会如何责罚他们,毕竟他们同为大将军,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那句“怒极不出兵,谋定而后动”是指的什么。

而闻昭听说了皇上这样的旨意,心下也安定了些。

她是知道祖父会凯旋归来的,最后这功劳分给那个镇国大将军一半,祖父就不会到功高震主的地步。且在主帅有两位的情况下,祖父要鲁莽行事,也会收到镇国大将军的劝阻。

上一世,祖父战胜之后为防西戎余孽作乱,仍在西北驻留了一段时日。而皇上就在这段时日内拿国公府开了刀。

他命人假传消息到西北,称在荣国公府内发现了通敌叛国的文书,已经将全府上下的人都押去大牢等待发落了。

祖父一听便双目猩红,他在沙场上挥汗洒血的,皇帝小儿竟在京城拿他的妻儿孙辈开刀!当即便帅了大军往京城赶。

途径的城池好似以为他是凯旋而归,便敞开了城门迎他。祖父急怒之下理智全无,竟没有察觉到异常。若国公府真被构陷了,他能收到消息,沿途的这些城池的官员自然也会知道,如何会这般热情地迎他呢?

祖父一路往京城赶去,随即在京畿被镇国大将军的人截住。

驻守边疆的将士无令不得回京,否则按谋逆罪论处。

这下他被扣上的帽子不是所谓的“通敌叛国”,而是“谋逆”了。

可笑皇上还假作慈悲,只下旨斩了祖父,府上其余人流放,不行株连之事。不少百姓还觉得当今身上是个宽容大量的,对这等乱臣贼子还留有情面。

然而,他们口中的乱臣贼子,正是不久前为华夏平定了西北霍乱的功臣名将。

自然也有为他鸣不平的,可是在赫赫龙威之下,若是贸然为他出言,说不得也会被安上反贼的帽子。

举国上下,仅有祖父当年的副将在牢里以血书为祖父鸣冤,最终咬舌自尽。这血书字字珠玑,痛批皇上是“敌国灭,谋臣亡”,一代帝王竟不能容下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

这些都是闻昭在宫里人碎嘴的时候听得的,可令她费解的是,为何祖父行刑之时,会突然冒出一群人来劫法场。

那时她正在练习刀法,不远处的云翠是她同宿的少使,正与另一个外地选进来的宫女说着先前京城发生的事。

“那天我与父亲刚巧菜市口经过,本是不愿见那血腥场面的,却见到人群里突然出现了十来个百姓打扮的人一冲而起,意图救下那贼子,幸而那刽子手眼疾手快,先将那贼子斩了了事……”

闻昭手一抖,便将手指切到了,破了一道血口。那边说着话的人听到动静往这边看。

云翠取出手帕就要为她擦,闻昭心里头回荡着云翠方才一口一个的“贼子”,浅笑着将手抽出来,“无碍。”

她面色如常,心里却痛得没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