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夜里。

三更时分,夜深露重,整个清水村都沉沉地睡着,只有一道矫健的黑影在月光的阴影里腾挪跳跃,然后隐入了村子西南角落的王家院墙内。

“四爷,这次阁里一共派来十二名暗卫,目前已经全部到达扬州城,属下已命他们原地待命。”江清流所居的东厢房里,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正恭敬地向他汇报。

“恩,你带一半人手先去扬州城布置一番,留一半人手在此暗中护卫即可。需要行动之时,我会派人传讯于你们。”江清流又道:“此次刺杀一事,我心中已有眉目,你们一切行动务必隐蔽,以免打草惊蛇。”

“是,属下告辞。”黑衣人应声道。只见眼前一花,他已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遁走,踪迹难辨了。

如此过了十日左右,江清流伤势已大好,经常在院子里走动,和王家众人渐渐熟悉起来。他本来就是人中龙凤,引人倾慕,再加上他与王家人相处时并无半分清傲自持,反而亲切温和,态度极佳,很快就俘获了王家老小的心。

王牧有次读书遇到不太明白的地方,江清流便为他指导了一番,后来王牧便经常去找他请教,再和王槿提起他时,也不叫江公子,改叫江大哥了。他一向严肃的语气里竟带了些亲切和敬佩,让王槿大为吃醋,不满地对弟弟道,我也教过你读书啊,怎么不见你对我这般推崇?王牧白了白眼,心道,咱俩到底谁教谁还不好说呢。

而王轼和王棠喜欢上江清流的原因更简单了,原来秦子明又去了趟城里,回来的时候带了好些小玩意儿和小点心,江清流便一天送一点,哄得他们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问江大哥在哪,我要找他玩。

陈氏私底下也对王槿称赞他行事举止斯文有礼,明明是大家公子却不矜傲,对她家这样的普通农户也能尊敬有加,真是教养不凡。

王槿却撇撇嘴,心里对江清流很是怨怼。他来之前,她可才是全家的中心呀,王牧有问题第一个肯定会找她商量,王轼和王棠就不用说了,从小就爱缠她,陈氏夸得最多的也是她这个能干的女儿好不好。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房间里正在喝最后一剂药的江清流突然打了个喷嚏,秦子明笑嘻嘻得道:“莫不是有人在念叨公子呢?”

江清流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径自一口气喝完了药。

一旁的闵冲道:“公子,如今您伤势已经痊愈,我们是不是要启程了,扬州城那边已准备好了,就等您去了。”

“恩,我们明日就启程,你们收拾一下吧。”江清流道,接着起身出了门,向后院行去。

王槿和陈氏正在后院边摘菜边商量种棉的事宜。江清流听见王槿清亮甜美的声音道:“娘,这几天我要请村里人把种棉的地再翻一遍,翻得深些,出苗的时候就更容易,再施些肥料养养地。这几日我可能都会比较忙,娘一个人照顾弟弟妹妹们可是要辛苦些了。”

听着王槿的声音,江清流的脚步不由停下,他本是来向陈氏和王槿辞行的,此时竟有些徘徊不定。以后,是不是都听不到这样悦耳的声音,吃不到她悉心准备的饭菜,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这个聪慧善良的小姑娘了?

江清流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只是他向来自律,从不轻易更改计划中的事,何况此次来扬州城却有要务,便不再犹豫,循着声音而去。

陈氏见到他立刻热情地招呼,王槿也跟着冲他点头致意。江清流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伸手想帮她们摘菜,被陈氏急急地阻止了,他也不坚持,寒暄几句后,就说明了来意。

“这几日多亏了王家伯母和王姑娘的照顾,如今晚辈身体已经痊愈,不好再多留,明日就启程离开。”

“明天就走?怎么这么急?不再多住两天?”陈氏语气里竟有些不舍。

王槿却先是一惊,又心中一喜,道:“娘,人家江公子来扬州肯定是有正经事要办的,现在病好了自然急着赶过去,咱们怎么好拖着人家。”

说来也怪,刚开始的时候收留他们,尽管是出于报恩,陈氏心里还是有些顾虑的,毕竟她一个寡妇还带着几个孩子,收留这几个外男,总是觉得有些不妥。现在却看江清流哪里都顺眼,又能教大儿子读书,又愿意哄着家里那两个调皮蛋,身边的随从也总是帮着她们干活,每天挑水劈柴的可勤快了。这要是走了,恐怕孩子们都会舍不得吧。

不过陈氏毕竟没有再开口挽留,她顺着王槿的话对江清流道:“既然你有事那就赶紧去,大娘不耽误你,晚上做顿好的给你送行。”

“多谢伯母。晚辈此次承蒙王家好心收留,又悉心照顾,心中感激不尽,以后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还望伯母勿要客气,晚辈定倾力而为,以报恩情。”江清流说着朝陈氏和王槿深深一拜。

陈氏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扶他起来,口中连连说道:“江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大娘哪里当得你这样重的礼,赶紧起来。”

王槿却心中知晓江清流刚才的一番话是给她听得,毕竟她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的。虽然这礼她受得心安理得,不过她攒着这些恩情是要干别的事情的,所以她也起身对江清流道:“江公子不必客气,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更何况江公子于我有恩在先,我家只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不过我明日也想跟着进城一趟,不知道公子能否捎我一程。”

陈氏有些诧异,问道:“槿儿,你也要进城?”

“是呀,娘,我要去买棉花种子呀,得好好挑一挑才行呢。”王槿回道,又看向江清流。

江清流心中一跳,道:“当然可以,那明日我们用过早膳就出发吧。”

王槿点头,又道了谢,江清流便回了厢房。

晚餐做得甚是丰盛,王槿特意从村民家换了些鱼和虾,做了清蒸鱼,翡翠虾球,再配上几道家常菜,也算是鸡鸭鱼肉全都有了。她特意将菜都端到了饭厅,请了江清流三人和全家团团围坐了一桌,又准备了些酒,说是给他们践行。这顿饭吃的气氛极好,有小孩童言稚语,秦子明玩笑逗趣,王槿锦上添花,直吃到暮色渐深才歇下。

入夜后,众人皆洗漱歇下,江清流躺在榻上却有些辗转难眠。自接管了家中庶务以来,他变得越发得内敛冷硬,就算遇到什么难题,也不过皱皱眉头细细思量办法罢了,很少有这样心绪不宁的感觉。如此翻来覆去得无法入眠,他索性披衣起身,将榻前的窗子推开几分,赏起月来。

今日正值月半,斗大浑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枝头,照得院子里树影婆娑,还隐约听得见虫鸣之声,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望向王槿居住的东厢房,却心头一震。只见西厢房左边的窗户也开了一侧,王槿只穿了素白中衣站在窗边,一头乌黑的长发柔软地披在胸前,也在抬头望月。只是她神色凄然,眼中闪烁着水光,搭在窗棱上的葱白玉手紧握成拳,看得江清流心中一痛,竟忍不住想要去安慰她。念头一起,他悚然一惊,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念头。他心惊于自己的反应,赶紧将窗户关紧,不敢再看,直觉得从小到大还未如此狼狈过。

而王槿今晚想着明天进城之事也觉得睡不着,就开了窗透透气。只是这轮圆月又勾起了她对父亲的思念,想起明日进城之事,不禁悲从中来。她想起听到父亲死讯时的震惊伤痛,知道尸骨难寻时的悲切痛苦,又想起之前的一些蹊跷,她恨不能立刻进城找那些人问个清楚,但又不敢抛下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不管。她只有暂且忍耐,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查清楚真相,让那些害了父亲的人付出代价!这条路会很艰难,但她相信自己肯定可以做到,那天救江清流的时候是她第一次杀人,虽然回来当天做了噩梦,但第二天就恢复了。她眼中泪意渐渐散去,透出几分毅然坚决,她对着月亮轻声道:“父亲,我会替您照顾好母亲和弟妹们,也会找出害您的凶手,让他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