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人一身红衣烈烈如火,半边青丝半边白发,一派端庄打扮,却是仿佛快要消失似的,存在感惊人地稀薄,纪承书简直都要怀疑,那是不是那一袭红衣勾勒了她的影子。

她正拿着一只翠绿葫芦做饮,纪承书看到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极为艳丽的色彩,但放在她身上,却只有惊人的和谐。

“唔,你神识强得有点诡异。”女修呲牙一笑,爽爽朗朗,清清透透,嘴边的葫芦溢出几滴酒水,沿着她下巴蜿蜒而下,直至没入衣领。

她一身打扮捂得密不透风,行事做派却全然痞子样貌。

纪承书盯着那只系着一根红绳的翠绿葫芦,再看看她的模样,终于忆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人前端庄,人后痞子,青丝白发,昆仑掌门,昆仑红缨。

红缨修的水行,她的剑便是她手中那只葫芦,名唤七煞海,内里空间无边无际,却只有水,灵力的水,灵力的鱼,水即鱼,鱼为水,于是她自号养鱼。

红缨的海可阻断感知,剑能否定存在。

“这种情况,我想想……你是夺舍还是重生?”

纪承书心下大骇!她知道昆仑掌门代表的是什么,但她从来没有和天宗掌门真正的面对面过,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

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她最大的秘密就暴露于人前,她并非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而是这一切,来得太快。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拔剑,但她的本能制止了她。

昆仑剑,清虚法,崆峒禅。

以第二境修为对昆仑掌门拔剑,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纪承书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两者皆有,我也不知我到底哪一方比较重一点。”

看到纪承书这种反应,红缨却是笑了,白发如霜,青丝如墨,别开生面的惊艳:“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答我,我便当做不知道可好?”

纪承书等着她问。

她估计红缨会问一些关于她到底是多久后来的,或是未来的昆仑状况,更甚者只关注她自身如何的问题。

红缨说一个,就一定是一个,因为她是红缨,昆仑的红缨。

“在你身死之前,”却不料,她的神色凝重下来,依旧青丝白发三千,却是优雅端庄,摇曳生姿,令人生不起亵渎之心:“人间如何?”

人间。

她说只问一个问题,于是只问了一个。

昆仑掌门,不问昆仑,不问己身,只问人间。

她问:人间如何?

她问人间,纪承书却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慨念太广泛,广泛到纪承书不知道她到底在问什么,所以她只能细细思索,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都过了一遍。

人间如何,应当是指这世间所有有无变化,但据纪承书所知,除了那几桩她自己的黑历史之外,其他的都是一些小打小闹,并未听说过有什么大事发生,于是她如实回答:“尚好。”

红缨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招手,空中平白显出一个透明质地的酒杯,那是以水汽在顷刻间凝聚出的杯子,红缨在杯子里给她酌上酒,伸手:“请。”

纪承书笑笑,婉拒:“我不沾酒。”

从七煞海里倒出的酒,她还没胆子去喝。

红缨也不客气,一口将酒水闷掉,面上浮现出淡淡的薄红,她说:“你现在可以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了。”

纪承书眼睛一亮,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探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有一个一直在这里的人,还有什么比问她更合适的呢?

“我想知道,”纪承书在红缨的醉眼朦胧里开了口:“这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人?”

在纪承书一问出口的时候,红缨顿了顿,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喜悦豪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半晌后,她止住大笑,一手拍上纪承书的肩膀,整个人都还颤抖着,不知是憋笑还是激动:“你真是蠢得可爱……”

“不过,”她摸了摸纪承书的头顶,目光变得庄重而深邃:“就凭你这句话,你可愿入我昆仑?”

可问昆仑掌门任何一个问题的话,天下修士还有多少会问与自己全然无关的问题呢?

功法、秘籍、上古秘府、妖兽弱点、失传阵法、上古符箓、炼器经验……

那么多的问题,她却偏偏问了对自己最没有用的那一个,却是她最初想要知道的那一个。

红缨这一句不过是随口,但纪承书的回答,却让她着实惊艳,不管她是夺舍还是重生,就凭这一份心性,可入天宗昆仑。

红缨的神识囊括方圆几里,纪承书为何来此的目的骗不得她,不论面对怎样的诱惑都能不改初衷的人,值得她以掌门身份邀请她一次——

你可愿,入我无上昆仑?

纪承书呆住了。

她问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她最想知道什么,就问了什么,现在她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直到红缨再次开口:“我只能告诉你一半,你想要知道另一半的话,必须是我昆仑子弟。”

她松了口气,只能知道一半也好,于是纪承书点头。

“从哪里说起呢……”红缨在她面前转了个圈,纪承书眼睁睁看着从她身上泄露出万千流光,不多时,就将这不知多深的洞穴一角照得透透亮亮。

纪承书第一次见到这洞穴的全貌,与别处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眼前有一尊巨大的看不出形状的光滑石雕占满了整面墙壁。

“你从洞口到这里走了半个月……”红缨的第一句话就被纪承书提出了疑问:“前辈,您不是说我在您的剑域里走了半个月吗?”

“洞穴本身就有这么深,你要是走更久还出不来的话,你就永远都出不来了。”红缨一点都不生气,她摆了摆手指,姿态与神色都仿佛少女:“我的剑域,可是连一个人的存在都能让他自己否定的呢。”

“那么你来这座村子,走了多久?”红缨笑吟吟的。

“小半年。”纪承书回答。

“小半年啊,”红缨摸了摸下巴,“我先带你后退看看,你就懂了。”

她普一说完,就拎着纪承书向后飞掠,直至能够完全看清洞穴尽头。

纪承书眼中,那光滑的石壁,在完全显露出之后,居然是一颗连鳞片的纹路都栩栩如生的蛇头!

这洞穴有多高,这条蛇就有多高!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头而已!

她有一种预感,这条蛇并非石头,而是活着的。

不知他深埋地底的身躯,到底有多么庞大。

“这不是蛇。”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红缨开口,纪承书看到她的青丝白发相互纠缠,在身前流淌出一片不带风月的妖娆,“这是乌龟。”

纪承书心里一惊,乌龟与蛇的震撼,绝对不是同一高度。

蛇只是一条线,而乌龟是一整面!

“也就是说……”纪承书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到有些变调,“我从洞口到这里,只是乌龟缩头时,从龟壳外到□□的距离?”

红缨很满意她的悟性,笑着点头。

纪承书被这事实吓得一口气没有接上来,阻在喉间,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似乎嫌还把她刺激得不够,红缨又带着一点恶作剧的语气接到:“你走到这里的时间再加上一点……是呢,就算半年吧。”她眯眼,双手拢于身后,自豪、自得:“这只乌龟,差不多有你走半年的距离那么大呢。”

那可是数个省区了!

这一天给纪承书带来的震撼太多,她只能继续咳嗽。

“然后呢,这只乌龟底下压了一些东西,你感觉到的灵气乱流就是他们在钻乌龟。”

红缨优哉游哉的补刀:“要是这只乌龟死了,就会化成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神龟定江,生而成域,死而化水。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只乌龟就相当于根基,要是他突然消失,这方圆百里都会生灵涂炭!

纪承书的脸色越想越白。

要知道,这附近可是无望之海——看不到尽头的海!

纪承书忽然想起三宗所在,与此地呈犄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守,若是那被镇压的东西冲破,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三宗。

怪不得……

这附近除了三大天宗都没有其他的修士门派,连山野小观都没有,只有凡人的城镇,她上辈子还以为是三宗行事太过霸道,如今才知,她以前的目光到底短浅到何种程度。

“那么,怎么看他生死?”纪承书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原因了。”红缨摊手,她将葫芦抛起又接住,“神龟定江,闭目则生,睁眼则死。”

“我们三宗掌门,每隔百年都会换一人镇守此地,其他两人都会在附近设下防护,如今已经持续了几代,”红缨说着足以震惊天下的秘密:“只有第九镜的修士,才能保证在定江身死之前察觉。”

“估计再过百年,我们三宗掌门就要齐聚一堂了,毕竟,那么多的凡人都得救。”

原来如此。

纪承书却越听越是脸红。

她记得自己就是数百年之后,一剑挑了三大宗门也没见到掌门,当时还道这区区天宗也不过如此,如今方知,当年她打上去的时候,人家高手都在此地匡扶人间了吧。

若定江真的身死,救人、杀敌、开阵,缺不了高手,也缺不了人力。

一定要找到自己,绝对不能……再一次矫枉过正了。

纪承书暗暗发誓,她在下决心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她居然遇见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纪真的模样。

那样的纪真,是她的心魔。

“剩下的,你可还想知道?”红缨问她,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说了一半,纪承书也听了一半。

“想。”她预感,那一个被禁锢于地底的民族,对自己非常重要。

对于入昆仑,她倒是不怎么抵触,在知道了前世所不知的真相以后,她那本来就是道听途说的天宗印象已经瓦解。

“太古有民,肤黝黑,其寿不死,谓之曰不死民。”

红缨目光幽幽,几乎穿透她脚下土地,她的语气饱含着沉郁而又凝重的茫然,从这句话开始,她整个人又重新变得飘忽了起来:

“在知道有人生而不死之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修的仙,哪怕为之粉身碎骨也要敲开的长生门……”

“实在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