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绪不受控制的奔逃回她的父皇送她离开的那一日。
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草叶已经转入忧郁的苍黄,地下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朵。
“父皇!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禹国突然要攻打我们?”刘洢璕穿着一层层的宫装快步奔入议事厅,深色担忧而紧张。
议事厅门口和墙上摆满了白色的球状的菊花,她也无心欣赏了。
此刻难得的,议事厅里竟只有皇帝刘应坤一人。
他坐在案几后面,轻轻抚着髯须,面色庄重又淡然。丹凤眼,剑星眉,相貌堂堂,温和儒雅。见她进来,便低眉微微笑起来,眼神流露宠溺。
“琉璃瓦,朱漆门,同台基,捆绑住了多少历代王君!引得王朝颠覆,百姓流离失所,天下为他改姓!”刘应坤沉沉叹息一声,竟拍掌唱起歌来。
刘洢璕疑惑不解,定定的看着刘应坤,以为自己的父皇疯了!
“父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咱们和禹国不是一直交好吗?不是还有联姻吗?怎么能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呢?”
“哈哈哈!”刘应坤轻松的大笑,“楚午祝要打我们,本就是因果轮回的。具体是什么导火索,我还得瞒着你呢!”
“父皇……”刘洢璕还想继续问,却不想被刘应坤迅打断了。
“璕儿,听父皇的话,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而且,你要知道,我最疼爱的是这一年来的你!你明白了吗?”刘应坤语气和缓又怜爱的说。
刘洢璕蓦地睁大了眼睛,她正是一年多前穿到这个身体里来的。那时这个身体已经病入膏肓,灵魂和元神都已经四散汇入宇宙洪流,而身体却被太医用银针和千年人参一直吊着,保留着胸口一丝温热。她就在这个身体中醒来,她醒过来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却是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穿越了,于是只说自己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那时父皇的眼神却是充满了了然,一如他此刻的眼神一样。
“父皇……”刘洢璕差点哭出来,奔过去扑倒在父皇的膝上,心里的情绪如海潮般翻江倒海袭来。
虽然只在这皇宫生活了一年,可是父皇一直只有她一个女儿,父皇也自从她来到后,从未临幸任何妃子,只单单一心只扑在她身上,甚至连太子的教管都弃之一边、不管不顾了。
她的父皇跟她说好多有趣的事,教给她许许多多这个世界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她是孤儿,在孤儿院里长大,从没体会过亲情为何物,可是一场大火,她的元神来到了这异世,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她的父皇。那明亮又深黑的眸子,深邃得近似看穿一切,那慈祥的微笑,一遍遍抚恤她受伤的心灵,那温柔的教导和关心,将她缺失已久的亲情之洞一针针缝合。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人可以像父皇对她那般好了!
刘应坤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璕儿,我知道你从何而来,可却不想将你送回,”他伸出他的大手温柔的抚摸刘洢璕髻下披散在肩的长。“不过,我却是可以让你免受这亡国之苦。”
“父皇?”刘洢璕疑惑不解的抬头盯着刘应坤,眼神满是担忧。
刘应坤的脸上仍然挂着那深邃的笑容,淡淡的笑问:“我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如何?你在那里,要等一个人,可好?”
“父皇?你要送走我?我不要走!女儿虽然只和您相处了一年,可心里您就是女儿唯一的父皇啊!您不要送女儿走好不好?父皇!”刘洢璕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复又趴在刘应坤的膝盖上嚎啕大哭。
她怎么能离开?她好不容易才体会了一把有亲人的感觉,她不要,不要重新回到孤独。
“记住,不要活在过往,要幸福于你眼前的幸福。”刘应坤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女儿不要离开父皇!父皇!您和女儿一起走好不好?”她睁着的眼巴巴的抬头看着刘应坤,泪眼婆娑。
“乖璕儿,父皇之所以是皇帝,就是一直在等你啊!现在我把你送走,也是天意!记住,到了那边,你去找长吉洞的虚名真人,我有东西在他那里,是留给你的。”刘应坤低眉温柔的看着趴在他膝盖上的温婉女子,大手轻轻摩挲着她因哭泣而抽搐的肩膀。
“父皇!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您不能让女儿再陪您两天吗?”刘洢璕抽泣着问。
刘应坤轻轻摇了摇头,含笑看她,“时机以至,记住,不要去解开混沌与秩序,因你无法分辨。”
刘应坤才刚刚说完,刘洢璕抬起头只来得及看他微笑着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就突然感到一股大力向她逼来,只觉身体被一寸寸撕裂被一寸寸蚕食,似有千万只蚂蚁啃食她的全身,连眼珠子都在被那力量分解。
“啊!”她痛苦的大叫了一声。
“时机以至,记住,不要去解开混沌与秩序,因你无法分辨。”刘应坤的话还萦绕在她的耳边。
只一瞬,她便失去了知觉。眼前“轰”的一下,变成了一大团白光,她觉得自己在那白光里游走,不生不灭,无声无息。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久,没有思维,没有时间与空间,没有世界,没有宇宙。她一直与白光朝夕相处,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终有一天,她只听“噗通”一声,接着全身冰冷,惊得下意识抽气,却呛了一大口水。
白光仍在,落水的感受却如此清晰。她求生的本能逼得她奋力一阵扑腾,终于似乎趴在了地上。白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黑暗,她的意识便逐渐模糊了。
想到这里,刘洢璕低眉辛辛,眼眶湿润,双目更是氤氲一层悲伤孤单的水雾。
楚曜一直坐在她对面盯着她,她眉山如画,双目含情,鼻梁挺拔鼻尖微微翘起,唇润丰腴,颜面就像是青玉雪山上的一朵红莲,气质却又是清冷的,仿佛不属于这尘世间。
楚曜看着面前陷入沉思的人,心里有些奇怪起来,明明是十几岁的姑娘,那眼神为何透露一股饱经沧桑的哀伤?她又是经历了些什么才能像现在这样淡定从容?自己本该对她多加防备才是,可总是不自觉的放松对她的提防。
收回思想,楚曜清了清喉咙,“咳咳,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刘洢璕散在远处的目光收回,落在他的脸上,她明显感觉得到他的身上有一股和父皇相似的气压,那种久居上位俾睨天下将一切乾坤握于掌中的气势。兴许正是这样一种和父皇的近似,才让她对他无所畏惧,也诚恳相待?
“你是禹国皇室?”她语气依旧淡淡,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白水。
楚曜一惊,抬眼看她,微微蹙眉。若是敌人,该不会暴露自己知晓对方身份的,她这是走的哪一步棋?
“我不想绕弯子,我对你绝无恶意,我只想过简简单单的生活,现在,你可以让我走吗?”刘洢璕放下杯子,淡淡说道,“别问我的来历,我没法解释。”她别过头。
“本少不是皇室,你猜错了。不过本少是麒麟宫的少主,不知你知道麒麟宫不?”楚曜棕色的琉璃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现时编了个身份出来。
刘洢璕呆呆的摇了摇头,头上的一只珠钗摇摇晃晃。
楚曜凝神笑了笑,一双眼紧盯着她。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么多,包括本少的身份,本少就更不能让你走了。你必须跟在本少身边,本少就不信你在眼皮子底下能翻出什么浪来。”楚曜挑眉,一方面是对她好奇,想要挖出她的来历来。另一方面,更让他惊奇的是,因着她,他似乎对女人的厌恶少了一分。
刘洢璕仍沉浸在失去父皇的哀伤中,听得他如此说也懒得跟他争辩什么了。
此刻她只想将自己藏起来偷偷****心中的伤。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紧盯了他一会。
那灿若繁星的眼眸,那深棕色的琉璃般的眼珠,那斜挑入鬓的剑眉,那直挺的鼻,那俊美的脸庞。
楚曜报以一个调皮的灿烂的微笑。笑完他惊觉不妥,嘴角僵了一瞬,才慢慢机械的放下提起的笑肌。
刘洢璕虽是盯着他,心思却不在他脸上。
她起身抖了抖裙摆,道:“少主,我乏了,您请自便吧。”说罢直接走向床帷。
楚曜心里不明不白的,平时英明神武,谁的心思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这会子却在她这里吃了憋。心情突然低落了,看着那人已经自顾自坐在了床榻边瞪着他等着他离开,楚曜冷哼一声,大步迈了出去。
楚曜一走,刘洢璕就脱了鞋滚进了榻里,蒙着被子,眼泪止不住的流淌。这几天她没少想过父皇,但总以为父皇是将她打晕了送出了皇城,将她养在这里。可谁知,刚才那个人说出的话,直接让她全身打起了激灵。
那时国破,禹国大军冲入城中,她飞奔至父皇身边,她只知道动这场战争的人是禹国皇帝楚午祝,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她身处已经一统的大禹国,当今皇帝是楚午祝的孙子?她要好好理一理。这就说明,她又穿了!而且还是带身穿越了,穿到了几十年后!是父皇!他那个手势,当时的身体的感觉!是父皇将她送到这个时空的!那么父皇!他现今何在?他能穿越我,就应该能自穿?
刘洢璕越想越惊诧。放在以前,这些事她是想都不敢想的,现在自己都穿了好几次了,就根本觉得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生的了。
她猛的坐起身,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要去找父皇!我要听父皇的话去找虚名真人!
就在楚曜和刘洢璕关起门在屋子里长谈人生理想的时候,被打出来的翠真迎头撞上了守在门口的明渠明统领。
明渠笑意盈盈的望着她,眼中有一万重波涛在涌动。
“你们怎么来了?来也不打个招呼,吓了我一跳!”翠真瞥了明渠一眼,边朝他走过去,边嗔怪他。
“别怪我呀!”明渠嘻嘻的陪着笑脸,“是主子说这次是秘密行动,谁也不让告诉!”边说边在怀里掏着什么。
“那连我都不告诉吗?我和你可是一起陪着主子长大的人,应当与别人还是有所不同吧?”翠真不满的嘟着嘴,“这些年主子把我打来这胥劼城,明面上是说叫我处理胥劼城的事务,实际上还不是叫我来盯着饶鱼山那边的动静么?把我往这儿一扔就是八年!我说过多次我要回宫,他就是不让。我一说起这事,他就给我说东扯西打太极!你说我气不气?”
翠真把两只胳膊插在胸前,不爽的表情写在脸上。
明渠掏了许久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布包着的一个小包包,他用他那布满茧子的粗糙的手指一层层打开它,只见一只精美的合欢花玉钗展露出来,被那红绸的背景衬着显得格外的好看。
“行了,别生气了。你以为我不想你回来吗?我都有多长时间没见你了?你怎么一见我就脾气呢?”明渠拿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跟着赔小心,“你看,喜欢吗?我在禹都街上看见,觉得你戴着肯定好看,就买了!你可知道我是最小气了的,从来都不乱花钱,这好不容易花了一次,你总得不让我白花了吧?嘿嘿”明渠说完便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手上端着那红绸不停的朝翠真那儿递。
翠真并没有接,小心翼翼的低着头端详了很久。才抬起头来,惊讶的问:“这是送我的?”
“不然呢!”明渠憋着一口气,紧张得差点闭过气去,却不想等来她这么一句。
“这是合欢花耶!”翠真直起腰,说道:“这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呀!你个木头!都没有弄清楚这合欢花的含义就乱买,这下买错了,浪费钱了吧?这合欢花是相爱的男女之间的信物呀!这我可不能收!你快赶紧收起来,以后送给你媳妇吧!”翠真若无其事信誓旦旦的解释。
明渠木然,淡淡的盯着翠真。良久,现她的确是没有任何欲拒还迎的姿态之后,才彻底的颓丧的呼了一口气。“那好吧,那我暂且收着吧。”
刚巧这边说完,那边楚曜就出了门。明渠躬身迎了上去,颓丧的表情立马换成了严肃。
“主子。”明渠低了低头。
楚曜憋着嘴,嘟哝了一句:“叫我少主,这称呼不错吧?”
呃……明渠脑堵。
“麒麟宫,武林里少了个麒麟宫,你派人去弄一个出来,要快!本少就以这个身份去饶鱼山转转吧!”楚曜突然跳脱的丢出这么一句话。
明渠一脑黑线,主子一玩耍,咱们就遭殃!
翌日,刘洢璕早早起来。意外的,她现翠真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呆在屋子里看住她。她缓步走出屋子,墨绿色的裙摆一一摇曳。推开门,阳光落撒进来,这是她这段时间来第一次和阳光接触了。
她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忧郁孤独的双眸多了一分坚定。此时朝阳正上,淡淡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沉静而温和。
她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度,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
一缕清风拂面,带着淡淡的樟叶香。
忽然觉得似乎有热热的空气隐隐瘙着她的额头,她心里一惊,急忙睁开眼,眼前是一个人的胸膛,月白色的华美锦缎上绣着低调的云龙暗纹。
她再一抬头,昨天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映入眼帘。
楚曜脸上正挂着坦然的微笑,目光灼灼盯着她。
“少主。”刘洢璕有些窘迫,谨慎的退了一步,躲开他过近的身子。
她微微福了福身,心想她现在可不是公主了,她只想做普通人,所以还是低眉顺目些好。
可心里又觉得他怎么这么不守规矩,离得这么近,不合体统。她一时气不过,没忍住,便表面温顺谦让实则理直气壮的说:“少主,不好意思,请您让让,您挡住本姑娘的阳光了。”
刘洢璕的心里在对自己说:才不想他与自己如此亲近,我还在考虑如何跑路呢。我要赶紧去找虚名才是正事!
“阳光又不是你的,不如你移步去那边晒吧。”楚曜抬手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石桌,嘻嘻笑道:“还没过早吧?可有洗漱?那里已经备好了鸡丝粥,咱们一同过早可好?”说罢他朝她笑了笑,明媚的阳光撒在他的脸上,直显得更加俊美了。
刘洢璕瞬间觉得他耀眼如九天下凡的神砥,全身散的贵气像波浪一样浸泡着他身周的空气。而此时她的肚子似乎听见了早饭的呼唤,竟也“咕噜咕噜”跟着唱起歌来。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微微一笑,“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少主,请。”
楚曜瞧着眼前人儿低眉顺目的样子甚是开心,大摇大摆朝石桌走去,一甩袍角用非常潇洒的姿势坐了下来。
刘洢璕跟着楚曜身后,也慢慢朝石桌走过去。
翠真此时从树丛后转出来,端着一些果子。
刘洢璕行至楚曜对面,撩起裙摆,撅起屁股,正欲坐下,“慢!”楚曜喝了一声,朝着刘洢璕大手一挥,一股子真气直接将她的身子拉回站立的姿势,劲力掌握得刚刚好。
刘洢璕纳闷的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愣愣的站在那里一时还没回过神。
“翠真,去拿个软垫子来吧。”楚曜根本不理刘洢璕,只面无表情的吩咐翠真,手上盛粥的动作不停。
翠真似乎不敢置信,盯着他的动作出神,半晌才反应过来,边应声答应着边动作极快的放下果子返身去取垫子。
院子里忽然就剩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