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孤独一人,拼死抵着数百倍于他体积的巨型堤坝。

雨果陡然停住了脚步,他急遽喘息,冰冷的暴雨直接打在他脸上、肩上,许久后他忽然怒吼道:“谁还在这里?有谁愿意跟随我?!”

他丢下手中的长剑,猛然转过身奔跑起来,他在齐腰的积水中艰难移动,来到高山的身边时,看见了身后跟来的圣殿骑士团的兄弟们。

二十三名圣骑士全都追随着他回来了。

雨果呼吸急促,只来得及看到几个兄弟熟悉的双眼,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大声吼道:“rashingar!”

圣骑士令行禁止!

他们立刻立起骑士大盾,牢牢抵住了冰晶大坝,他们紧密无间,也无所畏惧。

雨果怒喝道:“立盾!——为了那些爱我们的,也为了那些恨我们的——死守阵线!”

神圣光芒拔地而起,一道虚幻的金色盾牌在圣骑士队伍面前凝聚而起,将冰晶大坝的颓势一扫而空。

大坝受到了强有力的直接支撑,玛瑙河的洪峰不断冲击,巨浪漫过大坝顶端,向下扑击。

大坝之下屹立着的数道身影被这漫天巨浪所淹没。

……

恐怖的洪水在暴雨中冲击了不知多久,天空之上,法师渺小的身影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坠入了河流当中。

最为可怕的第一波洪峰被大坝所阻挡,受到法术的影响,被引流向了群山之中;但紧接着接连不断的大水依然冲击着玛瑙河的河道,法术所造出的寒冰大坝独木难支,终于被彻底击垮。

后续涌来的洪水冲入玛瑙河,残余的大水向外蔓延,在玛瑙河的中游终于消散殆尽,这场空前洪灾的大部分力量被引向了无人居住的冻土上。

支撑着寒冰大坝度过第一波洪峰的数十名渺小的人类在巨浪中不知所踪。

不久后。

凤凰载着埃文在汹涌的洪水上空飞行,他杀死了这一切的元凶凯瑞瑟,阻止了更大的风暴继续酝酿,但当他解决了灾难的源头之后,已经来不及救走这些人。

他骑着凤凰不断逡巡这片汪洋之地,救起了上百名受到殃及的高地人和雪风士卒,还有雨果和其他几名圣骑士,但是始终没有看到高山和修伊特。

这场洪水很快停止了继续扩散,但是奈斯特省的寒风再次开始凛冽地吹起,积留的冰水开始急遽降温,水面逐渐开始结冰。而天空之上,雷云刚刚散去,大雪却又紧随而来。

这片寒冷又贫瘠的冻土,永远都如此残酷地对待着这里饱经磨难的人民。

第二天开始,埃文知道,必须抓紧时间搜救幸存者,那些在洪水中生存下来的人很快将因为低温,而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第三天,高山竟然又奇迹般生存了下来,他挣扎着爬到临时的营地时,竟然还拖着一名重伤昏迷的圣骑士。

幸存者用仅剩的物资建起了营地,高地人和圣骑士的阵营这一次无法分割清楚了。雨果领着几名伤势较轻的圣骑士,救治着伤员。

而埃文彻夜不眠,与他的凤凰一起,在这片泽国上巡视了几天几夜。

第四天,水位开始下降,其余失踪的人仍然幸存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

其后几天,埃文又救回了两名深度昏迷的高地人,以及五名圣骑士——在最恶劣的环境当中,圣骑士强悍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挽回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也支撑他们等到了救援的到来。

几天之后,再没有人回来。

雨果强撑着对圣骑士队伍进行点名,他从圣都科伦纳带出的二十三名兄弟,现在剩下十一人。洪水冲走了一切,他们没有留下一枚名牌。

洪水逐渐退去之后,战马陆续找了回来,剩下的几名圣骑士默默将仅剩的遗物拴在这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上。

来时他们队列整齐,现在他们一人牵行两匹战马,依旧沉默可靠,整齐地在雨果面前列队。

圣殿骑士团是大陆上战斗力最顶尖的军队之一。

骑士的死亡率永远居高不下,圣骑士亦然。只是后者的死亡,常常不是在战场上。

为了那些爱他们的,和恨他们的人民。

……

修伊特始终没有出现,埃文日日夜夜在凤凰背上飞掠过这片泽国,从满怀希望一直等到几乎绝望。

他找到了魔灵路易斯,它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生机,往日里活蹦乱跳的一个小黑团现在死气沉沉,躺在埃文的怀里。

埃文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他在执着地寻找着谁。

修伊特是一名法师。

他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公然宣布身份。他在这场灾难的抢救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可是除了埃文,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几天之后,年幼的凤凰比埃文更先难以支撑。

它在醒来之后,强行变幻成年躯体,屡次经历艰难的战斗,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与冰雪进行对抗,现在最终收敛了火焰,变回了它原本的幼年形态,缩在埃文的肩上睡着了。

埃文亦疲惫无比,被雨果劝着在营地中略作休息。

但他无法入睡,只是徒劳地闭着眼睛。他眼窝下一片青黑之色,雨果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疲倦的神色,只能劝慰他略作休息,并说:“我们会继续搜寻幸存者的,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弃任何希望。”

“可你们……不认识他。”埃文沙哑地叹息,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这家伙……喜欢躲着人走,爱戴兜帽,老是双手插在袖子里面,懒得要死……”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话语,良久良久没有声息,仿佛已经陷入了睡眠中。

雨果无声叹息,替他在帐中的火炉内添加一些柴火,接着走出了印章。

营帐外,大雪无声无息,再次飘旋而下。

营帐内。

“说话不好好说,又傲娇又毒舌……”埃文茫然睁开双眼,自言自语道,“做什么事都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死撑着不肯认输也很正常,腹黑就算了,还容易害羞,跟我表个白再亲上来会死么。老是虐待他家那只丑萌丑萌的魔灵,死都学不会温柔一点说话,温柔一点待人……”

埃文伸出手,抚摸着被自己放在身侧的魔灵,感觉到它冰凉的温度,低声问道:“你的主人呢?”

魔灵毫无声息。

埃文喃喃道:“得赶紧把他找回来。那会儿在埃姆登的海边,修伊特一点儿也不肯下海,怕水怕的要死吧……在这里穿那么厚的衣服,还怕冷……”

“你明明……又怕水,又怕冷……”

埃文手上渐渐收紧,他呼吸急促,良久后翻过身,终于哽咽失声。

……

次日,他们再次看到了一个奇迹。

一名高地人背负着一个圣骑士回来了。

埃文昏睡了接近一天,挣扎着起来,认出了这名高地人:

他是不久之前,被埃文捕获的那名雪风教的俘虏。

当日洪水当中,他侥幸没有被冲走,活下来之后一直试图回到部队中。他亲眼目睹过圣骑士们支撑那座大坝,也在其后遇到了一名受伤的圣骑士。

这天清晨,这名高地人被发现倒在雪地当中,和他背着的圣骑士一样一动不动,起初人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后来雨果发现他还有呼吸,便立刻为他施救。

高地人醒来后立刻问道:“圣骑士呢?他还好吗?”

他们知道他询问的是他背回来的那名圣骑士,面面相觑良久。

高地人俘虏神色惨然,从他们的表情中知道:那名圣骑士已经死了。

“他已经离开……接近两天了。”埃文涩声说道,“是死于寒冷。”

高地人深呼吸良久,低低道:“他把治疗神术留给我的时候……我就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他咬牙忍耐,眼眶中满是泪水。

他在大雪中走了几天几夜,凭借雪水和一小袋干粮生存下来,这已经几乎超出了人类的极限,走到最后他已经近乎无知无觉,甚至不知道背后的人早已死去。但也正是因为背负着身后圣骑士的重量,使得他不断消耗体力,维持了足够的体温,才在寒冷当中撑了下来。

埃文于心不忍,没有再说下去。

冰天雪地中,无数尸体被停放在一处,因为气温极低,也不会立刻腐烂。

雨果会将圣骑士们的遗体带回圣都,此刻只是静静停留。

高山坐在营帐外,一直看守着这些尸体,看到埃文时还会傻乎乎说:“大家为什么要打架呢?他们说我傻……什么也不懂,可是为什么要打架?”

埃文将手搭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说道:“不是因为你傻……”

“他们不傻,为什么要打架?”高山结结巴巴问。

埃文无言以对。

他们在雪中站立了一会儿,埃文肩上的幼年凤凰从沉睡中朦胧醒来,向着两人身后鸣叫了一声。

埃文回头看去,见到那名高地人俘虏拄着一根拐杖,慢慢移动过来。

他走到营帐前,就已经看到了圣骑士的遗体静静停在其中;他沉默地看了良久,忽然丢了拐杖,双膝跪倒在雪地当中。

埃文轻声叹息,转过脸,不忍继续看下去。

他身边的高山吃了一惊,问道:“你……你怎么了?”

高地人俘虏沉默良久,答道:“我做错了事。”

高山又道:“我知道!你们不该打架。你来向他道歉吗?”

高地人跪在雪地中,低垂下头,呼吸渐趋急促,他弯下腰,将额头紧紧贴在雪地上,痛苦得浑身颤抖,发出一声恸哭般的低吼。

半晌后,他沙哑地说道:“他为支撑起那座大坝而重伤,后来又用神术救了我,我背他出来,但他……他在我背上死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问我为什么恨他们……他问我,为什么……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