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斯摘下兜帽,露出年轻清秀的面容,他低着头仍由庭内所有人打量着自己,低沉地说道:“我名为塞西斯,自一岁以后就被……斯蒂凡·劳森,红衣主教阁下,带回教会学校中,作为一名孤儿收留。但我非常年幼时就有模糊的记忆,我记得我的母亲是一个被他称作……‘丽娜’的女人。而他也是我的……身生父亲。”

场中不知是谁在发出低沉的喟叹声。

劳森看着塞西斯,面色竟只带着平静,他说道:“塞西斯,我亲自将你送进教会学校培养,亲自见证你的成长,甚至指点你修习神术。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与一个外人合谋构陷于我?”

“……父亲。”塞西斯直接地唤道,“我知道你……为我做过很多,也知道你是如何爱着我。我虽然没有太多能够见到你的机会,但我……我也知道是你下令让我去埃姆登的教堂进修,因为你准备让我积攒足够的资历以后,将我直接提拔为执事。”

坐席上,主教们听见这赤|裸裸的话语,纷纷侧目。

劳森与塞西斯对视了许久,塞西斯低下了头。

埃文听见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仿佛带了一丝哽咽。埃文沉声呼唤道:“塞西斯。”

塞西斯回过头看了埃文一眼,他的眼眶已经泛红湿润,但竭力点了点头:“我明白,埃文,我……我已经有准备了。劳森……从没有亏待过我,可是我现在要做忘恩负义的事……”

尚未成年的年轻修士肩膀微颤,咬牙忍耐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我要做忘恩负义的事了,对不起,父亲,我……我没有办法说谎,也没有办法纵容不正义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但凡是我能够说出真相的地方,我就一定要说真话。”

“红衣主教本就宣誓献出自己全部的忠贞给父神,他不该……和母亲发生关系,也不该纵容我的诞生。”塞西斯哑声说,“我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埃文与修伊特对视了一眼,修伊特用唇语缓缓告诉他:塞西斯是自愿跟来。

埃文闭了闭眼,对他点头。

此时此刻,场中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只有塞西斯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母亲‘丽娜’不愿意为他生下我,但父亲……执意想要一个孩子。母亲曾经逃离出去,被抓回来后,就一直被囚禁在地下室中,直到诞下了我。后来她曾经几次寻死,都被父亲……精深的神术造诣救了回来。最终在我一岁那一年,她……趁着父亲赶回圣都参加会议时,放火将自己烧死在地下室里。”

塞西斯眼眶中陡然落下泪来,他慌忙抬起袖子擦干净脸上,抬起头时,正看见劳森的眼中错觉般亮起了一点泪光。

那仿佛是错觉,却深深刻入了塞西斯的视线中。

修士的心中一阵猝不及防的痛楚,这痛苦仿佛将他的灵魂撕裂了出来,看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继续叙述:叙述自己如何被亲生父亲登记为一名孤儿,又如何被苦心培养成一名修士,在十七岁时就成为了正式牧师,又被派去埃姆登的教堂培养和历练……

当他的话终于告一段落时,场中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审判。

这是亲生儿子作证指控自己的父亲,也是修士在指控高贵的红衣主教。

劳森闭了闭眼,平静地说道:“修士,你犯下了‘不可撒谎,不可作伪证’的戒条。我是一名枢机主教,这一生我已经全部奉献给了父神,我既不可能与人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也不可能有任何后代诞生。你说你是我的儿子,如何证明?”

塞西斯无法证明这件事,更清楚明白地知道:劳森对自己失望已极。

他一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修伊特却上前一步,淡淡说道:“很简单,崔摩尔的沙蜥就能够判断血液的类别,现在就搜寻城中的药铺,只要一只存活的沙蜥,我有办法通过两个人的血分辨他们是否有亲缘关系。”

“一派胡言,这是旁门左道。”劳森冷冷地呵斥道,“这种方法我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起过,如果不是邪恶的巫术,显然就是你们精心设计出来的圈套!”

修伊特嘲讽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很好,那我有更简单的方法,你想听?”

法师双手低垂,从袍袖中忽然伸出了一把匕首,他将这匕首慢条斯理地抵在塞西斯的脖颈上,淡淡道:“他如果不是你的儿子,那我现在在这里杀了他,你也应该没有所谓。”

劳森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道:“不要伤及无辜!”

“无辜?你不是说他作了伪证,是我们的同伙?”修伊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将匕首渐渐刺入塞西斯的脖子中。

即便知道他绝对不会杀死塞西斯,但这一刻,即使埃文也忍不住有些担忧。圣骑士心中无奈地想道:真是邪恶的表情……修伊特的演技确实不错。

塞西斯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任由自己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刀刃向下流淌。

几人在沉默中对峙片刻,修伊特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他将刀刃略松开一些,接着猛地使力刺入——

“住手!”

劳森猛然大喝道,与此同时,他挥手劈出一道白色光芒,将匕首打落下去。

修伊特手上根本没有多少力道,任由这匕首脱手而出,掉到地上。

一声清脆的响动过后,场面便再次沉寂下来。

劳森额上青筋直露,怒不可遏地厉声道:“不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修女,未成年的修士,还有什么铁匠,物证……你们想要对付我,就不要伤害别的人!”

“啪啪”!

修伊特双手鼓掌,慢条斯理地说道:“好说辞。这样就解释了你为何这么在意塞西斯的性命?果然是仁慈善良的红衣主教。”

“但你表现得太急切。”埃文接过他的话,沉声说道,“看看你自己的表情,没有人会因为无关的人受到生命威胁而露出如此愤怒的表情……”

劳森赤红的面色逐渐消退,他喘息了两声,陡然有些慌张地四处张望——观众席上、法官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那目光中带着困惑和狐疑。

“还有,我从未提起过铁匠,我只提到过物证都是铁具而已。”埃文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地否定一个从未被提到过的‘铁匠’?”

他问出了在场大多数人都有的疑问。

话音落下,劳森的面部微微抽动,许久后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跌坐回椅子上。

红衣主教似乎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强烈的攻讦,并且对方证据确凿,而自己已经回天乏术。

是抵死不认,被动防守,赌自己的威信足以压制住民众的怀疑?还是……

劳森面色不定,许久后,才重新开口。

“对,我和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儿子。”他从喉咙中挤出了这句话。

红衣主教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仿佛在艰难地承受着什么痛苦。他面带痛楚和悔恨之色,目光中却似乎又有一丝迷离:“这个女人,名叫‘蕾莉安娜’……她是一名法师,一个来自东比尔伦斯的、邪恶的元素师。”

场中一片寂静,今天所有人受到的震撼已经够多,但没想到临近结束时还会有新的震撼席卷而来。

“我是一个主教,但我爱上了那个异教徒……”劳森目光遥远,似乎停留在塞西斯身上,却又穿透了他看向那个最初与他相爱、最终却以死亡逃离了他的女元素师,“我爱她研究着元素奥秘时候的模样。她记录着邪恶的巫术的时候的模样。她的理性……她的睿智和优雅,她的……追求着真理的目光,还有她对愚信的鄙弃。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唯一一个因智慧而格外美丽的女人……”

“我深爱着蕾莉安娜,直到今日这种感情也没有消减过,我爱她的对真理的执着,但我却恨她的邪恶!”劳森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女人是蕾莉安娜要求我抓来的,她想要研究人类的内脏和骨骼,用以发展法师赖以为生的巫术!我当时……我太年轻,我爱她爱得失去了自己,所以为她找来了太多受害者。是,我有罪,从一开始我爱上一个法师,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你在胡说!”塞西斯陡然抬起头说道,“母亲从没有这样做过……不,从我诞生开始,她就一直被拘禁在地下室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修伊特抬起拐杖,示意塞西斯后退,一边对劳森说道:“你打算将罪责推到已经死去的蕾莉安娜身上?她是一名元素师,根本不需要研究人类躯体,更遑论诱拐和绑架女性,奸|淫并囚禁长达数年——你认为这是一名女性会要求别人做出来的事?!”

“她是一名法师!”劳森大声怒喝道,“一名邪恶的法师做这些事难道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就在半个月前,埃姆登发生的惨案难道不就是因为一个法师吗?他毁灭了我们的海岸,减少了赛比伦今年一半的渔业产出,你们找到了什么理由吗?!”

两人针锋相对,法庭内因为他们的话而响起了一片议论声。埃姆登发生的事切实地影响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切身利益,这让很多人开始下意识地迁怒于法师。

有人开始认为邪恶的异教徒确实能做出这样的事;不过也有人却认为一名女性,无论什么身份,都不可能这样做。

“这是愚昧的偏见!”修伊特冷冷说道,“因为一个法师做下的错事,你们就要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也列为罪犯?难道所有法师都理应受到这样的侮辱?”

“好啊,你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红衣主教站起身,张开双臂对着观众席声嘶力竭地呐喊道,“看看这个人!他在为邪恶的异教徒进行辩护!”

场中的气氛终于紧张到了极点,喧嚣吵闹声让卫兵们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埃文环顾四周,终于站起身来,沉声道:“够了!无论主谋是谁,斯蒂凡·劳森,以你亲口承认犯下的罪行,难道还不足以你为此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