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想起过去的那些事,白梓岑一夜无眠。因为熬夜,白梓岑的精神都不太好,早上服装店上新的时候,都差点弄错了新旧款。
“小白,你没事吧,怎么一早上昏昏沉沉的,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你。”同事林敏拿起一件新款西装,往衣架上面套。
白梓岑抹了一把汗:“没事,就是天气热了,晚上没睡好。”
“是不是昨天打包折价品累坏了?哎……干我们这行的,要的就是体力,干站一天,换谁都受不了。”林敏偏过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西装,走到白梓岑身边,“你名牌别歪了,我给你整理整理。要不然待会赵经理看见了,你铁定又要挨骂了。”
“谢谢。”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同事。”
林敏跟白梓岑一般大,性格淳朴简单,前些年刚从乡下进远江市打工。名牌上楷体的白梓岑三个字光鲜而明亮,林敏忍不住问她:“小白,你的名字可真好听,比起你的名字我的就差远了。你这名字一听上去,就不像是做导购这一行的。”
白梓岑笑容艰涩,“不干导购,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
“怎么可能?我前几天还听人说你读过大学呢。”林敏惊讶。
白梓岑迟疑许久,才慢慢地吐了几个字,“我中途休学,没毕业。”
“为什么?”
她苍白地笑了笑:“因为一些很窘迫的原因。”
“是因为钱吧。”林敏长长地叹了一声:“我们穷地方的姑娘都是这样,考上了大学都没钱读。我也考上过,但因为家里没钱……就放弃了。”
白梓岑没有回应,只是笑。
她没有告诉林敏,她大学时休学,是因为怀孕了。她也没有告诉林敏,她还有个更大的污点,而这个污点大到,用任何办法都无法洗刷抹去。
她是个劳改犯。
**
服装店最忙的一段时间,总是每月上新款的时候。今天一整天,白梓岑忙得头昏眼花,但下班的时候,她还是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替她哥哥白梓彦去缴纳这个月的住院费。
她熟练地去医院办完了所有手续,等终于忙完了,才空下时间坐在白梓彦的病床前给他活动活动筋骨。植物人常年躺在床上,若是没有人给他活动筋骨,病人就会因为肌肉萎缩产生病变。因为护工和白梓岑的照料,白梓彦虽然躺了很多年,但所幸也没出现这些问题。
白梓岑每次见到白梓彦的时候,都觉得特别幸福。她时常在想,要是有一天白梓彦醒来了就好了,那她就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哥哥,她的哥哥会陪着她一起找她丢失的孩子,然后一家人一起生活。
可惜梦想总是圆润丰满,但刻骨的现实总会猛地给人来上一击。
白梓岑休息了一会,继续掀开被子,为白梓彦活动筋骨。她在心里默数着每一寸肌肉的位置,轻车熟路地揉捏着,先是股二头肌、再是半腱肌、腓肠肌……
梁延川与助手路过病房的时候,恰好就看见了这一幕。
他是来办案子的,和白梓岑无关。况且,即便他不是来工作的,对于白梓岑的事情,他仍旧会选择视若无睹。他径直越过病房,却听见服务台边有一群护士在嘟囔着。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莫名不适。
白梓彦的病房正对着服务台,年纪轻的护士毫不客气地指着病房里的白梓岑说,“这个301床的女朋友可是不得了,基本每周都来给这个病人做按摩,真是其心可感天地。”
年纪大些的老护士摇了摇头,说:“别瞎掰,那姑娘是301床的妹妹。我之前听那姑娘说过,她小时候被拐卖过,几年前才回到了沅江市。结果好不容易逃回来了,一家人都出了事故,父母死了,哥哥也成了植物人。”
一群人纷纷唏嘘感叹,“真是可怜了。”
老护士继续说:“那姑娘的父母过世了,她也没办法恢复户籍,所以连现在照顾她亲哥哥,都是没名没分的。”
“真是上辈子造了孽了。”
梁延川显然也听见了她们的议论,但他选择的是无视。他刚准备走快些离开,却听见身后响起了仗义的女声,并非别人,而是她的女助手祁微。
祁微还是个实习检察官,怀揣着无比的正义感,对于这些议论自然是愤愤不平。“两位护士小姐,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无端议论别人的是非,是有损职业道德的。”她拎起食指,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再者,你们这样围在一起,我随时都可以向你们的领导建议开除你们,理由很简单,消极怠工。”
护士们都黑了脸,纷纷走开。
祁微还不忘补上一刀,“我是市人民检察院的实习检察官祁微,如果你们被开除后有什么法律问题需要帮助,也可以咨询我。”
待护士都走完了,祁微才跑快几步跟上梁延川,嘴里还嘟囔着,“那些护士可真是没有职业道德,公然议论病人的*,不过话说回来,那姑娘还真是挺可怜的。”
梁延川脚步猛地一停,祁微差点撞上他。
“梁检,怎么了?”
梁延川的轮廓有些冷,“祁微,多管闲事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是检察官,入职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面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带着主观的情绪。况且……”
“况且什么?”
梁延川别过脸,望了病房里的人一眼。在见到白梓岑身影忙碌的那一刻,他眼眸里的灰暗一闪而过,连痕迹都难以捕捉,“况且,你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罪有应得呢。”
“梁检,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了。首先那姑娘没有犯罪,你不应该说她罪有应得。再者,刚刚你跟我说面对任何事情不能带有主观情绪,但此刻的你,明显是带有主观情绪了。”
祁微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电话给打断。她顺手接了起来,对话不消三分钟,祁微的表情就由原本的嬉皮笑脸,一变为一本正经的刻板,俨然一副女检察官的作态。
挂断电话后,她对梁延川说,“梁检,我们负责的那个案子,犯罪嫌疑人刚刚跟警方招供了。警方传来消息,说可以顺便起诉了。”
“嗯,我知道了。”
“梁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梁延川当机立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病人住在这家医院的十六楼。你现在先随从警察去听笔录,说不定会有上庭需要用到的资料。我马上回检察院,准备起诉要用的材料。”
“好,我现在就去。”
**
电梯显示数字一点点的下降,梁延川手握公文包,不紧不慢地等着电梯。
夜间时段,医院里的人也不太多,大多都是些住院的病人。白梓岑从白梓彦的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恰好就碰上了他。她走路很轻,谨慎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动了梁延川。
她的脚步声,梁延川最是谙熟。以前他在律师所上班,每天在家熬夜翻案子的时候,总能听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踏着细碎的脚步声,凑到他耳边,含着满心满腹的委屈对他说:“延川,我害怕,我一个人睡不着……”
那时候,梁延川总会轻柔地吻着她的额角,无奈地说:“那我不看了,陪你一起睡,行吗?”
得了梁延川的应允,白梓岑总会像只得了蜜糖的小老鼠,高兴地攀附在他的身上,每日每夜地闹腾他一宿。然而,过去的往事越是美好,现在的梁延川对于白梓岑就越是痛恨。
思绪出离的那一瞬间,白梓岑已经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与他并肩。
她低垂着眼睑,习惯性地将刘海拨到耳后,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你怎么也在这里?是来探望病人的吗?”
读犯罪心理学的时候,梁延川曾经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如果嫌疑人有任何心虚的表现,往往会从他微小的动作里表现出来,例如搓鼻尖,例如……撩头发。
“我是来办案子的,刚刚犯人招供了,在和助手准备起诉,待会还得回一趟院里。”
白梓岑自觉插不上话,只得干巴巴地笑着:“原来是这样啊。”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点下降,直到电梯自动门缓缓地洞开在他们的面前。
“下楼吗?”梁延川率先一步踏入电梯,问她。
“嗯。”
“走吧,一起。”
白梓岑愣了愣,才艰难地吐了一个字:“好。”
当听到一起那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有一瞬间的动容。那种动容,险些让她掉下泪来。暌违数年,即便是蹲了监牢,被所有人不齿地称作劳改犯的时候,白梓岑都没掉过一滴泪。
只是梁延川说出“一起”那两个字眼的时候,白梓岑的眼眶湿润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惜在梁延川面前,她始终还是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