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妃是皇帝登基之后才选秀入宫的,年轻貌美,家世也不错,而且能在当年皇后执掌的内廷中把儿子生下来,平平安安养到现在,除了有皇帝的偏袒照拂之外,她自己本身也不愚笨,反而称得上聪明。
聪明的女人往往骄傲,皇帝这个人,历数他素来宠信的嫔妃,大多都是性子有几分傲气的。静妃的傲又透着柔婉,不像庆贵妃那般强硬粗俗,于是更加顺风顺水,最后还成了和皇后一同协理六宫的人选。
这样的顺利滋养出不同常人的娇美,此时她略微扬了扬脸,精心描绘的眉眼便如水边红芍,迎风盛开。旁边李阁老看在眼中,甚至有一瞬间的失神。
如瑾将静妃的自信满满和李阁老的失态都看在眼里,缓缓道:“娘娘,大局已定。”
静妃立刻掩口嗤笑,“靠人多人少的表态就要定大局,真是天真!”伸出涂了丹蔻的足有寸许长的指甲指向安阳侯等人,“蓝氏,难道你以为单凭他们几个,就能将你扶上皇后宝座?本宫劝你不要太嚣张,不然后头可要追悔莫及。今日早晚有你哭的时候,要是现在求饶本宫还可网开一面。”
帝位更替,自然不是靠几个女人吵嘴就能决定的。单靠几位老臣被迫表态,也不现实。如瑾自然明白静妃言下之意,也更加笃定大峰两个卫所的异动果然与静妃有关。
只是她不想在这里无谓斗嘴,遂扶着侍女的胳膊慢慢站起身来,邀请陈嫔一起出去。同时招呼安阳侯几人跟上,“去吩咐行人司起草诏书宣告天下,先帝驾崩,长平王于国家危难之际扛鼎继位,是为新君!”
“你敢!”静妃霍然而起,秀目中划过狠厉,“李阁老,让行人司起诏宣告,十皇子灵前继位,长平王急速交出兵权出京就藩,从此无旨不得进京,否则以谋逆论处!”
安阳侯和李阁老全都闻声而动,几乎是同时往殿外抢出。
如瑾道:“赵侯爷不必着急,您身份贵重,要记得无论何时都别失了自家和朝廷的体统,那才当得起国之柱石。行人司又不是谁都能去颐指气使的地方,就让李阁老一头大汗撞进去,看人家肯不肯为他写诏书。”
安阳侯闻言立刻放慢了脚步,正正头上冠帽,弹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踱着方步往前走。显然被“国之柱石”几个字刺激到了,先将架子端起来。
李阁老见状跑也不是,跟着一起放慢脚步也不是,一时有些尴尬,最终恨恨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走了。
静妃冷笑:“行人司不肯为李阁老写诏书,难道就能为安阳侯写?没有内阁签文,本宫看你的诏书怎么往下发!”
“这个不需娘娘操心。”如瑾朝熙和微微低头告别。
熙和长公主一直端坐椅上没动,看着两边争锋,知道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暗暗发生,也为有以不变应万变。
陈嫔扶着如瑾出门,头也不回的吩咐一声,“张德,把东西给静妃看看,免得她梦做得太久,惊醒时要发疯。”
张德低头躬身,击掌三下,殿外一个内侍提着硕大的木盒子进来,放在当地。
张德朝熙和行礼道:“请长公主闭目片刻,这东西有些血腥,恐惊了殿下的驾。”
陈嫔和如瑾已经离开了,殿里静悄悄的,只有张德的人和静妃一众。那箱子提进来熙和就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见张德这样说,心下已经知道不是好东西。
可她背脊越发挺直,沉声道:“昔日皇上登基之时,本宫什么血腥没见过,这时候怎会怕区区一个箱子。开吧。”
张德朝内侍点了点头,内侍躬身掀开箱子盖。
正密切关注的静妃打眼一看见箱内东西,立时下意识扶住了侍女胳膊,惊得面色发白。
“这……是什么!”强自镇定的口气。
熙和眉头皱了两皱,面色倒还好,但也不敢再多看,转头朝向张德等他解释。
盒子里面血淋淋两颗人头。
张德挥手让内侍将盒子盖上了,躬身很谦卑地回禀道:“长公主,娘娘,这里头两位是大峰、旺平两个卫所的指挥使。满脸络腮胡子的那位名叫海阜,另一个名叫钟槐礼,两位指挥使都是在半个时辰之前伏诛的,刚一死就被快马加鞭送到宫里,半刻不曾耽搁。”
静妃双目圆睁,面上不见如何,手却紧紧攥住侍女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将那侍女疼得面目抽搐,却一声不敢出。
熙和哪里有工夫听两颗人头姓甚名谁,只关注他们是京畿卫所的指挥使。半个时辰之前伏诛,意味着什么?
“张德你仔细说!这两人既然带兵在京畿护佑都城安全,为什么齐齐被诛?难道京畿卫所出事了吗?他们的死又和静妃、陈嫔什么关系?”
心下其实大略已经猜到了几分,可还是要问个究竟。
张德躬身道:“昨夜永安王御前行刺,当夜就有不明之人潜入两个京畿卫所送信,两位指挥使在黎明时分点兵启程,共率人马三万直朝京城扑来。因为没有兵部和都督府调令,又恰逢皇上垂危时刻,所以两处异动的原因不言而喻,定是要趁机行谋逆之事。城内巡防军陈刚大人派副将前去拦阻质问,对方见事败立刻动起手来,企图让巡防军全军覆没,他们好进京行事。但好在天佑大燕,巡防军将士以一当百力战叛军,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过站,终于在离京六十里处将叛军击溃,剿了叛将首级送进宫来复命。”
他一路说,静妃的脸色就一路白下去,到最后身子有些站不住了,需要紧紧扶住侍女。
熙和见状,已经明白了。即便张德没说这两处卫所为何异动,可静妃这个样子,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怪不得静妃突然一改平日八面玲珑的做派,一下子和陈嫔硬碰起来,原来是看见皇帝危在旦夕,她身后有异动的卫所支撑,想趁着京中无人之时一举拿下帝位。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没必要再做笑脸讨别人好了。
只可惜,看来陈嫔和如瑾那边更厉害,没给她得手的机会。
熙和默默看着卑躬屈膝的张德,默默叹了口气。
这位御前老太监的本事她从年轻时就领教过,只是这么多年以来皇帝江山坐稳,越来越抬举善于讨好逢迎的康保,而无形中掩盖了他的光芒。
看样子,他是站到长平王那边去了。
而且显然已经有了些时候。
熙和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去长平王府参与如瑾及笄礼,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静妃,老十还没醒,你不去看看儿子?”
张德命人将盛放人头的木箱子拎下去了,熙和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成王败寇,静妃的结局已经注定。
熙和带人走了,张德也率领二十多个手下鱼贯而出,光线越来越暗的后殿里只剩下静妃和她的随从们。太阳已经偏西,没有宫人进来点灯,朝北的窗子透进灰白色的黯淡光线,将静默无声的众人变成灰黑色的影子。
静妃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好久好久。
被她掐住胳膊的侍女也陪着站了好久好久,到最后胳膊都疼得麻木了。
屋子里彻底暗下去的时候,黑蒙蒙一片,高低起伏的桌椅看起来有些形状狰狞。被派去照顾十皇子的贴身大宫女织素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远远站在离静妃一丈开外的地方细声回禀:“娘娘,殿下醒了……”
几乎站成石雕的静妃突然惊醒,转过头紧紧盯了织素许久,似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殿下醒……微儿醒了?微儿醒了吗?!”
她疾步朝外走,上半身出去了,腿脚却僵麻得不听使唤,一下子重重摔在地上,连带着被掐胳膊的侍女也砰然摔倒。
“娘娘!”
一群宫人慌忙来扶,静妃却自己狠命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微儿醒了……微儿醒了怎么不早告诉本宫!他什么时候醒的!”
织素不敢回答,忙忙走在前头引路。
张德却带着两个小内侍无声拦在了前头。
“娘娘慢走,还有些东西没给您过目。”内侍特用的阴柔嗓音,在昏暗殿堂里显得有些渗人。好像是外面殿门没关,初冬的冷风呼地一下子灌进来,将衣衫单薄的静妃激灵灵吹个寒颤。
目光落在小内侍们端着的木盒上,闻着淡淡的血腥气,静妃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这次……是谁……”
难道,又是哪里的人头么?
张德挥手,两个小内侍立刻打开了盒子。
果然还是人头,每个盒子中放了两个,一男一女,眼睛尚未闭上,还保持着临死之前的惊恐。
织素和两个胆小的宫女立时腿软坐倒在地。
静妃身子晃了一晃,“点灯!给本宫点灯!”
太过昏暗的光线里,她只能看到人头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着死光,依稀分辨出熟悉的轮廓。她不肯相信,非要看个究竟。
殿里很快就有灯火亮起来。
于是四颗人头的容貌一览无余。
一片寂静中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是静妃在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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