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卢青引着顾寒昭向正厅走去,离大门还有几步远就听见屋内传来舅舅卢宿阳中气十足的声音。

“那时北泽大将举起方天画戟,只见天地变色,雷声轰鸣,你表哥却不为所动,将红缨枪举到自己身前,双腿用力一踢,他那匹宝马踏霜嘶鸣一声,便向北泽大军冲去……”卢宿阳此时正讲得兴起,连说带比划,只将屋中的小儿子以及长孙、众丫鬟小厮听得傻眼,顾寒昭刚跨过门槛,就见自家舅舅做大鹏展翅状,满脸凶恶地向自己扑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来卢府的人都崇拜的看着自己了。

“表哥好厉害!”兴奋鼓掌的半大少年正是卢宿阳的幼子卢令星。

“苏苏好厉害!”附和他的小萝卜头则是卢宿阳只有三岁的长孙卢智桐。

顾寒昭对着一屋子的星星眼,只觉得头有点疼。

“舅舅。”顾寒昭无奈出声,原本表情狰狞的卢宿阳一愣,随即整了整被自己撩起的衣摆,又恢复那副儒雅学士的模样,哈哈笑道:“昭儿,你终于来了!”

“寒昭让舅舅担心了。”顾寒昭如今已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戾气,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愧疚,他当年出事,受他连累最深的便是白帝卢家,但那时舅舅却仍旧费劲心思想要保住他,最后却落得只能变卖祖产,远走南泽。

卢宿阳只以为顾寒昭丧父,还没有缓过劲来,拍了拍他的肩,全然没有了刚才那副老顽童模样,倒是卢智桐还小,迈着两条小短腿扑到顾寒昭脚边,口齿不清地叫着苏苏。紧随其后的是卢令星,他不好意思像侄儿一样扑到顾寒昭身上,只是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他,顾寒昭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仿佛看见卢令星的身后伸出了毛茸茸的大尾巴,正朝自己摇地欢快。

最后还是卢宿阳体恤顾寒昭舟车劳顿,先让他回房休息,等晚些家人到齐了再相聚。

顾寒昭幼时居于卢府,卢宿阳因此为他专建了一处小院,取名寒院。与卢府那些尽显江南秀雅风景的院子不同,寒院的设计与镇渊侯府有几分相似。刚进院门就能看见一大片开阔的空地,没有珍惜的花草,也没有鬼斧神工的假山石林,顾寒昭每日都要练武,卢宿阳担心他施展不开特地开辟了这一片空地给他。

院子早已经打扫干净,顾寒昭刚坐下,便有丫鬟端着刚泡好的热茶进来,一直跟在顾寒昭身边的卢青殷勤地为他倒上一杯,茶香袅袅,不待他细细品味,卢宿阳便亲自端着茶点前来。

卢宿阳一来,顾寒昭便知道自己这位舅舅有事与自己相商,主动让还留在房中的卢青带着顾冉升去休息,卢青离去时还贴心地为二人关上了房门。

顾寒昭为舅舅倒了一杯热茶,卢宿阳端着茶杯,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半晌后才开口,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顾寒昭记起前世的时候卢宿阳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感谢皇恩,以后自当鞠躬尽瘁,不负先祖盛名之类的话。

若没有前世,他现在应该会说出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话来,因为只知战场杀敌的他还没有经历过官场的黑暗,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功高震主。

顾寒昭已经受够了前世被玩弄于鼓掌间的感觉,毫不迟疑道:“当今圣上对顾家已经心存忌惮,韬光养晦不是长久之策。”

若是常人听到这些或许会觉得顾寒昭狂妄,竟然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但卢宿阳却不,卢家家学渊源,就算没有入朝为官,他对这些官场之事知道的未尝比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少。

见自家外甥说得直接,卢宿阳也没有了绕弯的兴致,沉吟道:“朝堂之上文有谢家,武有顾家,但如今圣上正值壮年,又怎会让大权旁落。”

“舅舅,您忘了吗?除顾谢两家,还有赵家啊。”赵家乃是皇后娘家,当年曾助当今圣上登基,而赵无暇与赵掩瑜正是这赵家的旁支。

“你的意思是……”卢宿阳望着自家外甥笃定的双眼,竟说不出话来,该说自家外甥是胆大妄为呢还是异想天开。

“赵家也曾受先帝打压,可如今在朝堂上又有谁敢与之作对?”顾寒昭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看似漫不经心,但眼中的冷意却让卢宿阳心惊。

卢宿阳一口喝下杯中已经没有热气的茶水,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老了。

“从龙之功……”卢宿阳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今圣上总共有五位皇子。三皇子是宫女所出,出生低微且生性优柔寡断,不堪大任,六皇子是张妃所出,资质出众,可惜身有残疾,五皇子倒是皇后嫡子,资质也算不错,可他已有赵家扶持,且赵家一直想替代顾家在军中的地位。十皇子受当今圣上宠爱,只是太过年幼,性情不定,略显骄纵。”

顾寒昭听着卢宿阳分析,心想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这一番分析分毫不差,三皇子身份低微,性子又软弱,最终只成了位闲散王爷,是众皇子中难得善终的一位。六皇子倒是有些志气,可惜登基为帝的五皇子对他心存忌惮,最后被圈禁都城,郁郁而终。而十皇子,因太过妄为,得罪皇后,最后被贬为平民,下落不明。至于其他皇子,因皇后善妒鲜少有活到成年。

“舅舅,不是还有位十一皇子吗。”若不是前世的经历,顾寒昭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十一皇子竟然还有如此野心。

“这,十一皇子毕竟还年幼,资质尚未可知,更何况他生母已逝,他也并不受宠爱。”

顾寒昭没有反驳,只是压低了声音,道:“当今圣上登基前,又有谁相信最后的胜者是他呢?”卢宿阳噤声,确实,在先帝众多儿子之中当今圣上的资质只能算是平庸,但谁曾想到,最后众皇子互相猜忌设计,最后却让这个他们最不放在眼中的成了最后的赢家。

况且这帝位,是皇子之争,又何尝不是诸臣之争。

直到天色渐暗,卢灵雨派人来请,这番甥舅间的谈话才结束,除了卢宿阳和顾寒昭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达成了何种共识。

一场简单的家宴被安排在荷塘边的落雨亭里,卢宿阳也不吝啬,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直道不醉不归,众人见他欢喜也不阻止,就连最小的卢智桐也用筷子点了酒水尝了尝味道。

顾寒昭兴起,一人便喝了一大坛子,就算平时他自负酒量出众,此时也有些微醺了,比起清冽的桃花酒,卢宿阳珍藏的酒味道更加醇厚。

待众人喝得七七八八,卢灵雨便举起竹筷击打手中酒杯,竹筷敲击在装着酒水的瓷杯上,发出高高低低的叮咚声,悦耳动听。卢灵雨最擅长的便是音律,此时兴起,就算手中无琴,也能用简陋的竹筷瓷杯奏出了一首曲子。

“妹妹总是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卢宿阳的长子卢令城笑道。相比起自己的父亲以及妹妹,他的名声并不显,但这并不代表他无能,卢令城或许生性木讷不解风情,但他的一手书法却是连卢宿阳都甘拜下风,尤其是他醉后所书的狂草,随心所欲的笔锋与他平时的为人截然不同。

卢灵雨扬了扬眉,笑纳夸奖。

圆月空悬,银白的光辉撒在落雨亭中,伴着时而响起的叮咚乐声,顾寒昭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与亲人在一起的他不用再担心前世所遭遇的种种,只是这时,若有那人相伴才是真的圆满。

顾寒昭招顾冉升上前,耳语吩咐了两句,顾冉升点头,匆匆离开,不过片刻时间便手捧顾寒昭的长剑小跑而来。

顾寒昭接过他手中长剑,拔出剑身,只见寒芒闪过,依稀能够感觉到它的锋利与杀气,“寒昭不擅其他,便为大家剑舞一曲。”说罢利落地翻身,转眼间便落到了亭前较为宽阔的小径上。

及人腰的矮树丛间只能依稀看到翻飞的白色衣袍,以及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墨色长发,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招一式夹杂着与生俱来的戾气,锋芒毕现。

卢宿阳攥紧了双手,欣喜的同时更是忍不住心惊,怪不得圣上要将顾家看作心头大患。顾寒昭就仿佛他手中的长剑般,只有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磨难,才能拥有这样慑人的锋芒,这样的人生于忧患,又怎是那些生于安乐的人所能敌的。

卢灵雨缓下手中敲击的动作,配合着顾寒昭出剑的速度,原本叮咚悦耳的靡靡之音竟显露出几分肃杀之意,与顾寒昭的剑势配合地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