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又是夏末初秋。今年的金鸡百花电影节，是由评审委员会评选出金鸡奖的一年[注]，沈冰凭借去年在《末翼》中的表演得到了最佳女主角的提名。如果是观众投票，她得到影后头衔的结果基本是妥妥的，但是评委会的评选，带给她肯定的荣誉感会更珍贵。

大概是因为紧张，沈冰晚上失眠了，这直接导致第二天脸部有些浮肿。做偶像时候养成的习惯，她直到今天依然喜欢自己化妆，于是，等到把浮肿的脸掩饰得差不多，等着接她的几个人在楼下已经等急了。

“我跟你说你再晚点人家都不让你进！人家夏总一大早去公司开会然后再赶过去，这都比你到得早！”

“我这不是也已经出门了嘛……”

“废话！你还得去会所换衣服呢！你还想更晚吗！”

沈冰在车上被苏纯训了一路。苏副经理大概是被手下气着了，最近有些上火，整个一辆金杯车里的人全都不敢吭声。

会所的设计师早就在等候。迎接沈冰的，是一身银白色的礼服裙，那露腿裹臀的款式，一看就属于夏唯的嗜好。

等到沈冰换完衣服做完头发，急匆匆地要离开，突然，她看见小马哥和姜丽花气喘吁吁地从会所正门跑了进来。小马哥说，他换了公司的宝马车来接她，停在路边的时候，发现有辆车跟着自己。沈冰懵了，这时候来捣乱？

可是缩在这里不出去总不是个办法。沈冰硬着头皮说：“走吧，这么大的活动，他们能搞出什么动静来？”

几个人朝着会所正门走去，脚底下都有些虚，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的脚步声，一个温润而有力的男声说：“慢着！”

好久没见过朱谦，他的突然出现，让沈冰等人均是一愣。记忆里，他向来穿衬衫西裤，今天却没那么讲究，脸上也带着些没刮净的胡茬。这样子落魄些，却比原来显得有男人味。

朱谦一把拉过沈冰，“是我的疏忽。接下来就按我说的做吧。”

半个小时之后，小马哥领着一袭银白色衣裙的女人走出了会所。那双标志性的长腿和翘臀，被裙装勾勒得颇有几分炫耀之意，配着她习惯性的一步一跳的快乐的走路方式，就是一个大写的浪。今天的沈冰一反往日风格，梳了个相当温柔女神范的中分披肩发，为防止风将头发吹乱，她带了个别致的帽子。

知道有车在跟踪，还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不是豁出去，就是蠢到家了。

小马哥发动了宝马车，后面的车也随之而动，紧紧跟了上去。从这里到会场，路途较为遥远，这一路上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小马哥按照朱谦的指示，选择了一条最容易堵车的道路，果不其然，很快，前方出现了拥堵路段，后面的车留了个心眼，将车停在了辅路。

“他们过来了。”小马哥看着窗外说，声音发抖。许是过于紧张，沈冰没有答话。

一男一女两人走到被堵在主路上的宝马车旁边，男人粗鲁地直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下一刻，两个人全都愣了。

这华服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沈冰，而是她那个蠢蠢的助理小丫头，前模特姜丽花？！

……

朱谦稳稳地开着车，沈冰坐在后座，这是夏唯平日里的位置。想起姜丽花模仿自己走路的样子，她不禁笑道：“我保证这是她有史以来演技最好的一次。”

朱谦不说话，甚至一丁点反应也没有。

沈冰有些紧张，又说：“他们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唐向洲知道我今天去报案，抓你为了阻止我。他知道抓了姜丽花，对我来说不会有半点影响。我不会管别人的死活。”

“所以你会管我的死活！”

朱谦冷清清地瞥了她一眼。

“哦，看的是夏唯的面子……”

沈冰有点伤心。说起来，朱谦是她头号情敌。他们认识的时间那么久，与她和夏唯的历史刚好一样久，到现在她甚至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坐他的车去片场找夏唯时的场景。忐忑而期待，一切都还没开始。

沈冰对他的想法，从没有想法，到有点仰慕，到有点害怕，到深恶痛绝。现在，这个人的形象非常高大。可惜的是，她没把这正面的感情说出来，而朱谦对她永远是一样的敌视。

车里很安静，连引擎的声响都很小。朱谦停在一个路口，问她：“你这个衣服没问题么？”

沈冰低头看了看，非常自信：“你要相信我的天生丽质，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不穿衣服最好看。”

朱谦终于轻声笑了，他打开收音机，文艺调频正在直播金鸡百花电影节的盛况。此时，已经有一半的艺人走完了红毯，两个电台主持正在调侃唐艺今天略有些非主流的发型。

然后，一段广告。

沈冰想着，不知道夏唯现在有没有到场。说好了两人一起走红毯的，自己迟了那么久，要让她在那里等，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沈冰，有件事，我向你道个歉。”朱谦看着窗外，给了沈冰一个后脑勺，“那件事是我做的，与唐相州无关，和孙可人当然更没有关系。”

沈冰一头雾水。愣了愣，明白了。一瞬间，笑容僵在脸上。

过去那么久了，沈冰已经可以轻描淡写地与朋友甚至媒体提起它，当做一个梗也好，为他人警醒也罢，她都不会再有什么难堪。可是现在，她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为什么？”

朱谦说：“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爱夏唯，你一定不会理解。”

沈冰确实不理解。那个时候的夏唯对自己不过是对小辈的关心吧？何至于致使他做出这样的事？就算他能预知到自己会成为情敌，难道可以打着爱的名号来害人吗？

沈冰觉得这不是爱。但她不懂的还有很多。

比如夏旸天与苏纯，还比如孙可人对自己。她不知道的是，这世上的爱多种多样。有的使人作，如夏旸天；有的使人偏执，如孙可人。也有的，将爱当做不可以有瑕疵和软肋的信仰。

朱谦说，她不需要懂，也许等年岁大了，自然而然就懂了。那个时候，她也会成为一个更成功的演员。她一定会有这样一天。

朱谦将那天的事情详细地讲给了她。他阻止唐向洲后，背着沈冰回到了她的房间。就在即将为她关上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楼道里的监视器，同时，心里产生了新的念头。

沈冰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故事听起来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想想只在一念之间，朱谦差点成为了杀死自己的凶手。

“朱总，不是我小肚鸡肠。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不用原谅。”

“不过，我不会告诉别人，包括夏唯。”沈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总之谢谢你能给我一个交代。”

收音机里的广告终于结束了。男主持说：“我们看了看名单啊，现在还没到场的女星已经不剩几个了。我们看到夏唯依然在采访区被记者围着。”

女主持：“对啊，我记得她接受采访从来没有不会超过十分钟，今天已经……二十分钟了，破了纪录！”

沈冰在车里扶额。

女主持：“去年很多人以为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夏唯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重新在电影节上见到她。而且啊，很有意思的是，自从夏唯退影之后，她参加电影节一向是走非常低调的幕后人员路线。今天很难得，礼服真的是，啊，太美了！”

男主持：“你这样形容得……我想听众朋友们一定对夏唯今天的出场非常好奇了，大家可以手机登录……”

载着沈冰的车终于到达了现场。当侍应生为沈冰拉开车门的时候，一众记者顿时围了上来，官方保镖将她围住，护着她向前。闪光灯的袭击已经很习惯，沈冰一边挥手，一边与采访区的夏唯远远对视。

夏唯愣了一下，对她微笑，然后对围着自己的记者说：“谢谢大家。就到这里吧，我该走了。”

她走到前方，等着沈冰追过来，看见沈冰朝着车里挥了挥手，然后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忍俊不禁。

沈冰对她挤了挤眼睛，小声说：“朱谦送我来的！你哥哥又搞幺蛾子！”

“朱谦？”

“嗯，他这就要去报警啦，革命要迎来彻底的成功！”

夏唯牵住她的手，望着徐徐驶出会场的熟悉的黑车，心里没来由地慌起来，总觉得应该道个别。可是看见一看见沈冰笑起来的样子，就什么都忘了。

朱谦的车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大，慢慢驶上去往与宋律师的女友约定好的警察局的路。

按照他的速度，到达之前他还可以听三十分钟的收音机。朱谦点上了一根烟。

女主持：“啊，原来夏唯是在等沈冰！”

男主持：“哈哈哈，为什么我觉得夏唯看沈冰看愣了？”

女主持：“我倒觉得现场的记者也都看愣了。我第一次见到有艺人穿着这样的礼服来走红毯。”

男主持一串笑，“有点像被后母虐待时候的灰姑娘你不觉得吗？真的，影界泥石流我只服沈冰。”

女主持：“我记得之前我在淘宝上看中一件衣服，就是这种身上有补丁花纹，是灰蓝色的，整体很肥大宽松而且是很轻薄的料子，然后在腰上缩紧这样。我当时觉得穿上一定很好看啊，就买了。”

男主持：“然后你穿成了买家秀。今天终于看到卖家秀了是不是？”

女主持：“嘤，是的……”

男主持：“啊，她们牵手了！我感觉被塞了一嘴的狗粮。”

女主持：“你才感觉到吗？从沈冰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感受到了……”

朱谦弹掉一段烟灰，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居然是微笑着的。但是很丑。

他看了看摆在副座上的一摞文件，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他将车停在路边，仰靠在座椅上，收音机里的男女依然聒噪个不停。

女主持：“那么，今天沈冰是得到了最佳女主角的提名。她今年是26岁，如果今天她成功获奖，那么将与之前张爱萱创造的最年轻的影后记录持平。”

男主持：“不过说起来还是略有遗憾啊。当年夏唯本来有机会可以打破这个纪录，可惜突然息影，与影后之位失之交臂。”

女主持：“我想，今天她们携手前来，也是沈冰想要让夏唯一同来见证这个时刻吧。当然，其他的提名演员的表现也都非常出色呢，不论结果如何，祝福她们！”

朱谦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见了哭泣中的自己。

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呢？早已忘了。他记得孩提时他的学习压力大，那是他还是爱哭的。也许是被唐家选中之后吧？那个将过于早熟的压力暗自吞下肚的妹妹，表情永远像是缺了什么颜色，却给他的生活染上了色彩。从那时起，他有了信仰，可以真正像个男子汉一样再也不掉泪的信仰。

现在，他的信仰飞远了，飞得很快乐。

朱谦重新发动了车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朱谦，你要做一个这样的男人。刚刚那样算什么？你做的每一件事，对的错的，都不曾后悔，你不需要眼泪。

警察局门口，一个身着制服的女人已经在等候。朱谦与她握手，将文件交给她。

“不用的，咱们按规程走，你还是要先交给警局。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朱谦点点头。

女人很面善，杏眼很有灵气，与夏唯有几分神似，但是更温暖。她说：“朱先生，你现在还有最后的反悔机会。”

朱谦笑笑，“我不习惯反悔。”

他跟在女人身后走着，女检察官晃动的马尾让他想到沈冰，而那沉稳自信的腰板让他想起夏唯。如果说后悔，现在他最后悔的是刚刚忘了和沈冰说几句：祝你们幸福。

……

“中唐和沈冰工作室合作的新电影正在进行角色海选，这一次海选是希望从新人中挑选出有潜力的苗子。被选中的新人将有机会直接成为中唐艺人，并有机会担任沈冰工作室筹拍电视剧的主演……”

这条新闻似的报名海选的人数直接上万。

夏唯和沈冰这次拍的是个禁忌文艺片，嗯，敏感的百合题材。可能是为了不让自己媳妇被别人占便宜吧，夏唯决定时隔多年再回一次大荧幕。

对，就一次。自己演戏真心不如摆弄别人演戏来得有趣。

海选正在进行中。刚刚拍完戏从片场赶回来的沈冰急匆匆下了小马哥的车，在姜丽花的陪同下向着中唐的训练楼小跑而去。

半路，被记者逮了个正着。

“沈冰，现在网上关于你和夏唯的故事的那个帖子的浏览量已经过亿，这次你们拍的又是百合向电影，那么你们是否有将自己的故事拍成电影的打算呢？”

沈冰的表情特别纠结。因为她觉得自己演自己或者自己看自己是一件特别羞耻的事，然而这记者似乎并没有这个自觉。

就在几个月前，苏纯电脑坏了，无奈只好拿去修。更无奈的是，修电脑的人素质太低，从她的硬盘里找到了她写完了好几年，但是并不打算发表的真人故事，然后自行发到了网上。

简直是X照门的翻版！

对于这件事，苏纯悲痛欲绝。是的，曾经年幼无知的时候，苏纯确实想过要把这故事公开，并拍成电影。但后来她发现这事儿不对，因为里面也提到了她和夏旸天啊！现在这事态，直接导致那个骚浪贱最近又有要顺杆儿爬的态势。

沈冰对记者叹了口气，“让我们来做个假设。如果拍了它，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让别人来演我，一种是我自己来演我。自己演自己真的超羞耻的；如果别人演，长得比我好看的话我肯定难受，长得没我好看的话我更难受。所以，还是等我死了再拍吧。”

沈冰说完，拉着姜丽花一路狂奔，直接奔进了海选大厅。她蹑手蹑脚地蹭到夏唯身边，坐下，低声说：“夏董，你老婆来啦。”

两人会心一笑。

现在进行的是女主的小演员选拔，苏纯坐在评委席正中央，叫下一位选手进来。

一个下巴尖尖、脸圆圆的小姑娘迈着小碎步跑上台来，笑得像个长裂了的西瓜。她向在场所有评委问好，声音脆生生的，且响亮，特别不怯场。

沈冰趴在身前的桌上，歪着头看着夏唯在纸上记录小演员的表现，并作评价。她眉心微蹙，几根碎发落到额前来，神情严肃。沈冰看着看着就沉溺了，一点也不想爬起来坐好，成为一个正直正经的影后大姐姐。

夏唯瞪了她一眼，然后再也忍不住嘴角的笑。她将碎发拢到耳后去，看着台上的小选手，耳朵却红了。

沈冰爬起来，在她耳边说，“我就是一时之间觉得有点像。”

夏唯笑意更浓，耳朵也更红了。

马克思和他基友说得好：历史是螺旋上升的。

不同的是，那时我站在前方，斗胆望望你，心中跳半天，祭出装X大法，搞得贱兮兮。现在我坐在你身边，看着这些像我当年一样，对未来充满未知的孩子们闹腾、作妖。

小姑娘表演完了。苏纯和夏唯、沈冰对视一眼，三个人都点点头。

苏纯在名册上打了个勾，喊道：“下一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