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逼仄的巷子里红衣少年缩在墙边,低垂着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本就行人稀少的巷子里偶尔走过一个人,行色匆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的迹象。偶尔也会有人将目光投向墙边蜷缩着的狼狈少年身上,只一眼,便匆匆移开,生怕他向自己索要银钱或是突然倒在自己脚下了。

这年头,好好的走个路都不容易。

前几天江陵城有名的铁公鸡陈员外也就慢了一步而已,有个老婆子恰好倒在路上,就跌在了他脚下,事情闹到官府了,新来的大老爷是个清廉的,也兴许是陈员外银子没使到位,那老婆子分明啥事没有,新青天硬是判陈员外赔偿那老婆子一千两银子。弄得那以铁公鸡之名响遍整个江陵城的陈员外跟割肉似的,这些天都愁眉苦脸的,连门都不爱出了。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陈员外遇见的那老夫人不是别人,恰好是新大老爷来寻亲的姑母。

谁能保证这路上的乞丐会不会是新青天或者别的贵人的什么亲戚?要是恰好倒在他们面前了,赖着他们了怎么办?

那红衣少年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像是要抬起头来。

这一动作,惊得一位过路的中年男人浑身一抖,健步如飞,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

抱月只觉得眼皮似有千金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他舔了舔唇,干裂的唇瓣上传来微微的刺痛,他咬了一下唇,干涸的唇瓣上几丝鲜血冒了出来,痛感让他眼前有一瞬间的清明,但很快,一阵眩晕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抱月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细微的,带了一些绝望,却又有一些不甘心。最终他像是释怀了,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抬起头望着透过残破的墙壁落下的那最后一抹属于夕阳的余晖,默默地想:要死了吗,抱月?只是不甘心呢,不甘心死在这么一个狭窄破旧的小巷里,不甘心就这样被抹去所有名姓,默默无闻的死在这里。我是抱月啊……

——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抱月嘴角的笑容越发的讥讽,一滴血珠在他干涸的唇瓣上凝聚,他这下连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保持着仰望的姿态看着残破的墙壁上跳跃的光线一点点的移动,就像他注定要消失的生命,正一点点的微弱下去。

忽然,抱月的眼眸凝住了。

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女孩儿正缓缓走入他的视线里,抱月很肯定,那个女孩儿是向他走来的。

——是要落井下石吗?

抱月像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一样,想要狠狠的警告她,叫她不要再靠近了。

然而,他太过虚弱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说,他现在开不了口了。

她还是慢慢走近了,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眼前一步的距离之外,弯下腰来看他。

这个距离恰好是此刻的抱月能够接受的最近的安全距离,然而抱月全身的神经还是紧绷起来了,尽管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如果死在这样一个看起来柔弱的一掐就碎的女孩儿手里,似乎还不如默默无闻的死在这个小巷里呢?

抱月难得有心情和自己开起了玩笑。

他也曾接触过这样年纪的女孩儿,她们在他眼里就是两种极端,一种即便有着娇弱的外表也能瞬间干翻三四个魁梧的大汉。而另一种,就是动不动就哭的,整天只知道无病呻-吟,弱的风一吹就倒,他敢保证,这种女孩儿在他手里绝对活不过一天,即便他好好呵护。因为她们实在是太脆弱了,就像是精美的细瓷,看着美丽,却极易碎。

而抱月显然将站在他眼前的林清时当成了后者。

在抱月打量林清时的时候,林清时也默默观察着这个蜷缩在墙角的少年。

他一身红衣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来了,身上的衣服有几处破损的地方,林清时猜那一定是被利刃划破的,更甚者,残破脏乱的衣服下面应该掩盖了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她已经闻到了淡淡的属于血液的味道,和污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几乎要被完全掩盖了。

他背靠着墙,一只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放在腹部,防卫和攻击都做到了,只是他似乎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所以尽管姿势很唬人,但却没什么威势,浑身上下都透着虚弱。

唇色发白,唇瓣干涸,脸上有很多污渍,看不出皮肤的原色,头发黏腻腻的搭在脑袋上,有两束耷拉在脸上。唯一的亮点就是他的那双眼了,锐利的,充满防备,或者说,还带着很重的杀意,只是这丝杀意因着他此刻的状态,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林清时下了定语:这是一个很有特色的“乞丐”,一个身份不简单的此刻急需救助的狼崽子。

至于这个狼崽子会不会咬她一口她并不关心,她只要救下他就可以了。这就是她今天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抱月的头愈发的昏沉了,但他仍旧竭力保持头脑清醒。

等待对于此刻的抱月来说格外的煎熬。

终于,面前的女孩儿有动作了,她凑近了些。

抱月的心跳几不可见的加速了。

她说话了。

他的眼睛盯着她上下开阖的嘴唇,而后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她说——

“你看起来很需要帮助。”

抱月忽然有了想要嘲讽她的心情,为她此刻毫无意义的开场白。然而抱月知道,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他慢慢开始放松下来了。

抱月嘴角微微上扬,心里舒了一口气。是啊,再坏还能怎么样呢?此刻的他,手无缚鸡之力,已经完全失去了防备的必要。

他已然忘了,防备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另一种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

他疏忽了。

在他以为他快要死的时候,他放弃了抵抗,从生理的,到心理的。

平时的抱月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但他要死了,所以没什么不可以的。

抱月想说话,可他的嗓子快要冒烟了,他开不了口,于是他眨了眨眼睛。

很遗憾,林清时显然没有读心的本事,也不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想说什么。

但她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他已经没有刚刚那么防备了。

于是,她说了两个人见面以来说的第二句对白。

“我可以帮你。”

抱月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

“你安全了。”林清时安抚性的说了一句话,而后在抱月似是嘲讽的眼神中又补充了半句,“暂时性的。”

抱月脑子飞快的转动,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的他显然没有这么容易掉入温柔的陷阱里。他思考着,眼前的这个瘦弱的风一吹就倒的姑娘的话有多大的可信性。

首先,她太矮了,虽然长得勉强还能入目,但显然这种时刻长相是不能当做饭来吃的。单就力气这一点,她移动不了他。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叫来了别人,他的安全又成了另一个问题。

别的人有没有这个姑娘这么缺心眼,敢带一个陌生的人回家?

还有,他身上的伤肯定会被发现的,一但被发现了,那么新的麻烦很快就会接踵而至。

普通的人家,谁敢收留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

另外,如果有人把他的消息传了出去,他近日来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当然,这个考虑的有点远了。如果他今天死在这里,他这几天就真的是白躲了。

只一瞬间的功夫,抱月的脑子里就闪过了很多东西。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他终于决定了:赌一把,赌这个姑娘和接下来他要遇到的人都一样的傻!

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抱月想: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于是在下一秒林清时开口说:“如果你需要我帮你的话,就眨两下眼,如果不需要的话,就眨一下。”

抱月眨了两下眼。

林清时笑了。

事实上,抱月同不同意都没有关系。她决定要救他了,除非他此刻能够蹦起来反抗,否则就没有他选择的余地。毕竟,她说的只是眨两下眼,可没说多长时间之内眨两下才算不是?︿( ̄︶ ̄)︿

抱月望了一眼渐沉的夕阳,微不可见的吐了一口气。

而后,他打算看看自己今天的运气到底如何。

——他等着这傻姑娘回家叫人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离开。

抱月眨了眨眼,意思是你怎么还不去叫人,我可走不动呀!

林清时居然秒懂了他的意思,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来,倒出几粒药。

“你的样子看起来撑不了多久了,这些药会让你好受些,至少能让你多撑一段时间。”

接下来抱月表现的十分配合,要张嘴就张嘴,要咽药就咽药。

当入口即化的药丸被放到嘴里的那一刻,抱月甚至闻到了萦绕在鼻尖的淡淡的药香。

抱月眼睛一亮,果然自己今天的运气还是太好了!

眼前的这姑娘何止是傻,简直是太傻了!

这种可以用来救命的药都能随便给一个陌生人吃,药咽下去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濒近油尽灯枯的身体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显然这药可不只这姑娘说的只是让他多撑一会儿那么简单。

但随即发生的事情抱月唯有目瞪口呆一个表情了。

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看着女孩儿晃动的裙角和映着自己影子的地面,终于接受了自己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给抗肩膀上了的事实!

虽然这姑娘小心的避开了自己腹部的伤,但这丝毫不能改变他被一个女人给抗肩膀上了的事实好么!

但不管怎么样,这姑娘并不宽阔,甚至称得上瘦弱的肩膀上,抱月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安全了。

就像那个姑娘说的,他安全了,虽然只是暂时性的。

但是,他,的确安全了。

抱月默默的笑了,看着自己不断晃动的影子,忍着满身的不舒服,他笑了,笑的真心实意。

这一刻,抱月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小算计渐渐消失了。他甚至觉得,哪怕接下来那姑娘的父母立刻赶他出来,他所有的运气都用光在这个逼仄的小巷里了,他也认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遇到过一个傻姑娘,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