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阳春三月,花吟年前寄给云裳的《忏悔书》总算是收到了回信。
花吟喜气洋洋的拆了,云裳在信中也就寥寥几句,无非就是那会儿大家俱都年幼无知,她早就不介怀了,并且力邀花吟有空来京城玩耍,而后重点提了下京城如何如何繁华等等。
单看这封信是没问题的,可信上的字迹笔力苍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请人代得笔。花吟心思一转就想通了,她和云裳好歹狼狈为奸了许多年,云裳那点小心思,她还不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一眼就明白了。
恐怕是云裳误会她道歉是假,炫耀文采书法是真。唯恐输了她,便请了府中哪个字写的不错的先生或叔伯给代的笔。花吟暗恼不已。她再世为人,竟忘记了藏巧弄拙,于是左手执笔又给要给云裳回信。
刚落下一字,那字乍看之下四平八稳,却又隐隐透着洒脱不羁。花吟心中一动,怔怔的盯着那字久久不能回神。
当年她爱慕晋安王到极致,他的衣食爱好无一不打听的详细明白,且烂熟于心,后来还托了好几道关系弄来了他的读书笔记,闲暇无人之际便临摹他的字迹以慰相思之情。又恐旁人知道有损闺誉,便用了左手练字,日积月累,竟足可以以假乱真。
正胡思乱想之际,恍然听到有人轻叩房门,花吟赶紧搁了笔,将那回信揉做一团,丢弃在纸篓,“进来!”
房门开合间,翠绿小心谨慎的走了进来,双手垂在身下揪着一条小帕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笑眯眯的看着花吟。
自从翠绿病愈后,花吟发现翠绿黏自己越发的紧了,简直就像是她的影子。不过也难怪,花吟虽然待下人都不错,却分外的照顾翠绿。自从翠绿病愈后,花吟便在自己房间的小屏风外搭了个小床给翠绿睡,说是起夜的时候方便使唤,其实通常都是一夜到天亮,花吟有个什么事都自己做了,根本使唤不到翠绿。
“有事?”花吟微笑着问道。
翠绿一溜小跑来至花吟跟前,而后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小院门口,朝天指了指。
三月暖风,草长莺飞,花吟抬头见不远处的天际飘了许多的纸鸢,争奇斗艳。
“你想玩?”
翠绿点头如捣蒜。
花吟笑看着翠绿,又抬头朝天上看了一会,“走,街上买个去。”言毕换了身轻便的男装便随翠绿一同出了门。
刚踏出大门,就见个货郎从门前过,花吟赶紧拦住,架子上的纸鸢都卖光了,只剩一个尚未作画的半成品纸鸢,花吟拿过,正要付钱,货郎却连连推拒。
正月里,花家设了粥台布施穷人,货郎曾来回见过扮作男装的花吟几次。直推脱着,小少爷的钱不能收。
花吟面带笑容,偶见货郎的架子上有个用绢布半包着的珍珠簪子很是好看,拿了在手里,问,“这个怎么卖?”
货郎没说话,只盯着花吟笑。
花吟意识到货郎笑啥,瘪瘪嘴,“老爹爹你别笑,我是买给我妹妹的。”
货郎说:“小少爷真是好眼力,我这所有的货物也就这簪子最值钱了,说来这簪子还是我老母亲的陪嫁,如今家里过不下去,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只得拿出来卖钱换米粮。小少爷你可仔细看了,这簪子可是纯银的,珍珠也是上好的。我也晓得小少爷是个大善人,既然小少爷诚心想要,我也不乱要价,只要个本钱就成,这至少得一两银子。”
花吟将簪子捻在手里看了看,心知货郎没有糊弄自己,将荷包翻了个底朝天,共一两银锭子,并五十六文钱,全数都给了货郎,“我也没多的,这些都给你吧,只是占你了母亲的宝贝,又没多的,真是对不起。”
货郎推辞着不肯收那么多,又说了许多客气话。
花吟没得功夫和货郎客气,将银钱给了后,拉着翠绿转身回了家里。
刚转进府,就随手将那珍珠银簪子别在了翠绿头上。翠绿一惊,慢了几步,追上来后,又将簪子捧在了手心,又是摇头又是哼哼着不肯收。
花吟笑,接过又重新将它戴在翠绿头上,“我都认了你当妹子了,这就当我这做姐姐的送你的礼物,可别再摘了,要不我就生气了。”
翠绿眼圈红了红,而后无声的笑了,梨涡深陷。
花吟见了,捏捏她左边的梨涡,又笑着指指自己右边的梨涡,“看,我就说咱俩是姐妹吧,你左边一个,我右边一个,刚好配一对儿。”
俩人进了院子后,花吟拿着白面纸鸢上下翻看瞧了下,看样子那货郎是准备做一个老鹰的,她屋子内的颜料水粉早就被花三郎全数给拿了去。花吟今生在琴棋书画上并不上心,所以没了也没问管事的嬷嬷要。
花吟看那白白的纸面,寻思着若是飞的高与那天空融成一色,怕是不好辨认。于是便将纸鸢铺在地上,让翠绿研磨,而后提了只笔筒里最大个的毛笔,蘸饱了墨,一气呵成,“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翠绿不识字,但却晓得这字写的极好,于是站在边上,超级给面子的使劲鼓掌。
花吟站起身后,略一寻思,又用细毛笔,在一角细细琢了几个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等墨水干了,花吟喊了家里的大小丫鬟,并翠绿共四个,一同出了门放纸鸢。
花府从来不苛待仆妇丫鬟,丫鬟们丢了手里的活计跑出去跟小姐后面疯,花容氏瞧见了也没多说,只叮嘱着大丫鬟多照看着点小姐,别没长眼跑摔着了。
花府后面便是一大片的平坦草地,草地后是一片树林子,现在那草地上早就聚了不少小姑娘并半大的小子在一起玩耍。
花二郎和郑西岭也在那,早上的时候俩人就喊了花吟出来透气,但因为花吟接了云裳的信,没跟他们一起。
郑西岭和花二郎手里一人放了一个纸鸢,那长长的蜈蚣,霸气的老鹰放的比谁都高,只不过他们已经玩腻了,正愁没处转手,见了花吟带丫鬟过来,便全都交了出去。
花吟让他们帮忙将自己的纸鸢放天上去,花二郎接过,当即就笑岔了气,连声嚷嚷:“好丑,丑死了!”
翠绿虽然口不能言,但是耳朵可好使着呢,闻言生气的夺了过来,冲着花二郎怒目相向。
花吟朝他二哥的小腿上踹了一脚,“还不去放!”
郑西岭是花二郎的铁杆粉丝,闻言,赶紧抢过,“我去。”
花吟又给抢了回来,“你别去,我有话和你说。”
花二郎表情古怪的看了他俩一眼,赶在花吟发飙之前跑走了,一边跑还一边喊,“嫌我碍事哦,嫌我碍事哦。”
花吟拉了郑西岭坐在边上的草地上,就开始自说自话的聊起了云裳。
其实吧,郑西岭现在也就十二岁,就是一除了一身蛮力屁都不懂的半大小子。
花吟觉得要跟他聊儿女情长挺没意思的,但为了赎她上辈子的罪,为了郑西岭和云裳的将来,花吟不得不耐着性子,提早充当了回媒婆。说说云裳这啊,聊聊云裳那呀。眼见着郑西岭都不耐烦了,也不知到底听没听的进去,花吟故意装作没看出来,猛刷云裳的存在感。
花吟说的口干舌燥,正想问问郑西岭有个什么听后感没,只见郑西岭突然从草地上一跃而起,花吟偏头看向他,见他眼睛都亮了。
“哎呦!打起来啦!”郑西岭兴奋的猛的一跳,而后也不管花吟了,拔腿就朝人群中冲了过去。
花吟抬头看过去,看那情形,貌似是因为纸鸢缠到了一起,俩小子谁都不让谁,打了起来。
花吟挫败的往地上一躺,心中算计着,好在距离云裳嫁给宁半山还有五年时间,时间充足,她就不信了,凭她的一腔热情,三寸不烂之舌,还撮合不成这俩人。
花吟看着空中畅快遨游的纸鸢,突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没有自己的那只?
一咕噜从草地上爬去,远远瞧见二哥也挤在那堆打架的人中间,家里的几个小丫鬟唯恐纸鸢线缠上,都跑的老远。
花吟就近捉了卖鱼家的王二丫,“看见翠绿了吗?”
王二丫指了指小树林子,“我刚才还看见她往那边跑去了。”
“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啊,原本翠绿的纸鸢还好好的在天上飞,可不知怎么地就掉了下来,估计是掉那小树林子去了。”
花吟闻言也没再多问,掉头就冲小树林子跑了去。
那片树林子虽然没什么生猛的野兽,但是虫儿蛇儿的还是不少的,就翠绿的小身子骨别被个毒虫又咬出个什么毛病吧。
花吟心里担忧,忙急急的跑了去。
进了树林子,还未往深处走,就听到了说话声。花吟心头一喜,正待大喊,却眼尖的发现翠绿正被一男人掐住了下巴,脖子拧向一边。那男人长的是虎背熊腰,背对着自己。
花吟吓的三魂去了七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不过这想法也就转瞬即逝,她咬了咬后槽牙,额上渗了汗,刻意隐了脚步声,悄悄搬了块山石,缓缓靠近。男人说着外族的语言,语气有些急迫,花吟听不太懂,但她知道那是大金国的母语,心内惊骇更甚。
就在她和那男人距离两步远的时候,花吟猛的举起石块朝那男人肩上砸去。她本意只想打跑这人,根本不存害人性命的想法。
岂料男人仿似后脑长了眼睛,陡然出手,迅捷如电。花吟只觉得喉头宛若被铁箍钳住,只要多一分力,颈骨就会断裂。
那男人在掐住她的同时也回了头,待花吟看清他的长相,只觉得陡然一股寒意,凉彻肺腑。
如果她没记错,这人就是耶律瑾的贴身护卫兼死士统领,将来大金国的护国大将军乌丸猛。此人性情暴戾,弑杀残忍程度不下于耶律瑾。
花吟上一世曾因不听耶律瑾的话被他丢入地牢,亲眼目睹过乌丸猛虐待囚犯。直到如今乌丸猛在她的心里都是如魔煞一般的人物。
但此时已容不得她多想,花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没有突出,但她的脑子热的厉害,眼前的人也变的模糊扭曲,天地间昏暗了起来,耳朵嗡嗡作响……
如果说,她今天就要死在这里的话。
那么,老天,她还什么都没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