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花吟辗转难眠,好容易挨到三更天睡了过去,却各种鬼怪乱入。
她倒也不怕他们,毕竟她做鬼的时候,可比那些鬼怪可怖多了。
渐渐的,眼前的迷雾散了些,她终于看清自己原是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宫殿,上辈子她曾在南宫瑾的安排下,以丞相义妹的身份在太后身边服侍过三年,不过看这里的建筑风格并不像是在大周。
正当她迷惑不解之时,突然身边多出了几个人,花吟吓了一跳,喊了句,“你们是什么人?”
但那几人毫无反应,仍旧小声的阴谋算计着。
花吟听的清,知晓眼前的美貌妇人是要陷害本朝的皇后和大皇子。
紧接着风云变幻,一名盛怒的帝王将皇后从宫殿中踹了出来,而后又重重的一脚踢在年幼的大皇子身上。
那大皇子也就六七岁光景,长的是唇红齿白,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五官鲜明,非常讨喜的样子,可此时却哭的撕心裂肺。花吟心口一疼,张了胳膊就要去抱。
那皇后却先她一步扑过去抱住疼的蜷缩成一团的大皇子,哭喊着,“陛下,你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啊,臣妾没有对不起您,瑾儿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花吟吃了一惊,那皇后看着甚是眼熟,待仔细一瞧,花吟只觉的一股冷汗冒了出来,那可不就是南宫瑾的亲生母亲南宫金氏,她当年还认她做过干娘,不过这位老夫人当年似乎是极不喜欢她的,只和她匆匆的有过几面之缘,连花吟想跟她套近乎的机会都不给。
花吟尚不及反应,场景又变,皇后和大皇子被下了天牢,皇后娘家拓跋氏三百余口满门抄斩。
花吟看那血淋淋的场面,只觉得一阵阵作呕。
刚干呕了几声,自己似乎又落入了一处阴暗的牢房里,原先阴谋诡计的美貌妇人又出现了,她命人将大皇子举起,看样子眨眼间就要投入煮沸的油锅之中。
花吟睁大了眼,心头一急,挥舞着胳膊就要上前撂倒那美貌妇人,可她只是穿过了她,就跟她做鬼时一样,没有实体。
花吟急的大哭,以她再活一世的心肠最是见不得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
后来也不知怎么地,皇后一脸惨白的走到油锅前,而后掷地有声的问了句,“你说话可算数?”
美貌妇人冷哼一声。“我的好姐姐,我何曾骗过你。”
皇后高贵的抬起了下巴,清冷而孤傲,而后眼睛一闭,毫不犹豫的将右手伸进了滚烫的油锅之中。
牢狱之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声和抽气声,以及孩子撕心裂肺的苦喊。
花吟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将下唇咬出了血,牙齿深深的陷在了肉里,面上青筋毕现,可仍旧岿然不动,宛若一座壮丽绝美的雕像。
花吟只觉得泪水模糊了双眼,可是任她怎么挣扎,怎么叫骂,其他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终于,那美貌妇人似乎也看不下去了,领着众人离开了,大皇子像是完全被吓丢了魂,愣愣的,动也不动,四肢瘫软,只剩躯壳。
皇后娘娘随即也昏死过去。
当夜,大皇子便开始口吐白沫,整晚都在发烧。而他母亲的右手也开始溃烂,晚上有老鼠过来啃咬,皇后却只是抱着儿子的头,眼中没有泪,一遍遍的说:“我们要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娘的瑾儿,娘的瑾儿……”
就这样过了数日,直到有一天,皇帝陛下亲自走进了牢房。
花吟心头一喜,以为老皇帝终于醒悟过来了,谁知他竟然命人将大皇子从他母亲怀里抢了过去,而后用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的后背上狠狠的烙下奴隶的印记。
花吟震惊的不能言语,久久的无法回过神。而幼小的耶律瑾已然昏死了过去。
随后,母子俩被发配到了极北苦寒之地,受尽劳役之苦,几番生死,有时候耶律瑾昏死在雪地里,半天没有反应,花吟都以为他或许已经死了,而他的母亲总能在茫茫雪地中找到他,而后将他捂在怀里,直到他恢复生气。
极北苦寒之地一年四季冰雪覆盖,每当耶律瑾熬不下去的时候,他的母亲总是抱着他一遍遍的说:“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我们才能笑着看那些人哭,我们要是死了,那我们所受的苦就白受了……”
那会儿的耶律瑾还是会哭的,大概是第二个年头吧,当看管他们的劳役将鞭子重重的砸在他身上,花吟甚至都看到了他外翻的皮肉,但他一声都没有吭,甚至嘴角弯起了诡异的笑容。直到当天晚上,她看到他偷偷潜入那劳役的营房,一刀捅入那人的心脏。
再出来时,耶律瑾整张脸的表情似乎定格了——阴郁脸,下垂眼。
上辈子的花吟曾不下几百次的腹诽过,丞相长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僵尸脸。
可那张脸,那双眼,分明就是凝聚了所有的苦难,只是苦难太多,他已经不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这世间的人和事。
直到第四个年头,一场奴隶的叛乱,大皇子和皇后被大火烧死了。
花吟哭喊着不要,冲进火场就要救人。
可是,转眼她来到了一处熟悉的地方,昔日的丞相大人南宫元痛哭流涕的跪在皇后娘娘和耶律瑾面前。
花吟惊诧不已,原来南宫元竟是耶律瑾的亲舅舅,当年宫廷政变,南宫元隐姓埋名正在大周游学,后来知晓家里遭了巨变,拓跋一族被满门抄斩,他便留在了大周,一直伺机营救亲姐和外甥。
这之后的许多年,花吟都跟在耶律瑾身边,看着他隔断时间便要遭受一番极寒之苦。
那病一起,甚至连花吟都能感觉到他的骨头被冻住般咯咯作响,他那会儿就将自己圈成一团,哼也不哼一声,就跟死过去一般。一张阴郁的脸,下垂的眼,咬紧牙关,一直挨到天明。
花吟看着痛苦,有好多次都于心不忍的远远跑开。
她第一次发现上辈子她怕了一生的男人,竟是这般的可怜,她竟忍不住想学他的母亲那般将他抱在怀里给他温暖……
但是没用……没用……
这之后她看着他如何面不改色的害人,杀人,而上一世的自己也在那时成为他手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曾经她恨过他,挣扎着想摆脱他,甚至动过杀了他的念头。
但是他只是微笑着设了个局,让她最小的弟弟因为乘坐发狂的马车摔死,那之后她安静了,不敢反抗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是多么的恐惧他怨恨他啊,甚至在听小鬼们说起他下了十八层地狱还拍手称快过。
可当她真的见识了十八层地狱后,她禁不住于心不忍了,即使那会儿她自己也只是一块块的血肉。
花吟看着上一世的自己在耶律瑾的威胁下,帮他拆散了早有婚约的烈亲王府的小郡主和平西王世子,而后又设局让他如愿娶了小郡主。
可洞房花烛,她看到了什么?耶律瑾竟然命家丁强、暴了小郡主。花吟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嘴,追上了耶律瑾,他这是做什么啊!她竟不知道他会这般对待小郡主……
他找了他的姘头,醉满楼的花魁寻欢作乐。花吟恨不得冲上前撕开那俩人。但是没用,她只是一具幻影而已,花吟羞愤的正要走开。却听得嘭一声,花魁被他一脚踹开。
花吟回头,看到他一脸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凄凉的让人心疼,他自嘲的笑着,“呵呵……我就是个废人!我是个废人!哈哈……”
花吟又一次被惊骇得不能言语了,原来大周国的风流宰相,京城女子梦寐以求的对象竟然不能人道。
震惊过后,花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早年在极北苦寒之地损了身子,能长成年已实属不易。
当夜耶律瑾孤身一人睡在冰寒的六角凉亭,他的表情冷的彻骨。
次日,她看耶律瑾仍旧是温文儒雅的笑,为小郡主淡扫眉黛,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自己的新婚妻子,却要家丁夜夜作伴,花吟不敢去体会耶律瑾的心情,只知道他在破云诡谲的朝堂上下手越来越狠辣。
后来绞杀那些与他政见不合的朝臣也是用尽残酷手段。
花吟不知道小郡主是何时知道自己孩子的亲爹不是耶律瑾的。
但是花吟记得自己在嫁入烈亲王府后,小郡主便时常过来折磨她,那时的小郡主哪还是花吟初见时的那副天真烂漫模样,根本就是深宫怨妇,苦大仇深的恨不得世上的所有人都要跟她一块陪葬。
耶律瑾按照自己的计划,在时机成熟之际,成功挑动了大周与大金两国的大战。
这一仗足足打了两年,战争残酷,死伤无数,耶律瑾也受了很多的伤,不过那些伤口却让他更兴奋,一种嗜血的兴奋。
而她也亲眼目睹了耶律瑾杀死她的夫君晋安王的全过程。
他狞笑着告诉他,“这个世上只能有一个王,不是你,只能是我,所以你必须得死。”
看着自己上辈子爱了一生的男人,花吟默默的蹲在他身侧,直到他流干最后一滴血,而他死前念叨的,仍旧只是他尚未过门就病死的孙三小姐。
花吟知道,晋安王从来都没爱过自己,虽然他最后还是娶了自己,但是他不曾碰过她。她本来还满怀希望的等待着,心想只要战事一了,他就会回来,时间会冲淡一切,而她才是最终站在他身侧的女人,只要给她机会她就有自信打动他。亦如她以一介门千总之女的低微身份最终嫁入荣耀尊贵的烈亲王府。
花吟捂着嘴,哭的压抑,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只觉得上一辈子一生的泪水都在这一刻流干了。
上一世她是极不喜流泪的,眼泪对她来说是弱者的表现,而她的眼泪从来只有两个用途,一是蒙蔽对手的手段,二是对付男人的武器。
她的眼泪她一直运用的很好,只除了在那个男人面前,那个经历过大悲,已经不知道如何哭泣的男人。
待花吟回过神,去追寻耶律瑾的身影时,他已经被万箭穿心钉死在王帐内,帐外他的将士们正手舞足蹈的欢呼庆祝。
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似乎死亡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
可是他或许想不到的是,死亡于他并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苦难的开始。
花吟静静的看着他,良久,良久,突然胸襟之间弥漫出一股浓烈的悲悯之心。
这种大慈大悲的心肠她是从未感受过的。
她无法理解的摸上自己的胸口,只觉得胸口生生的疼,疼的她无法呼吸,泪水很快又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