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傅渊便将折子呈了上去,皇帝当场就笑得老怀甚慰的样子,命人将严少白从暂居处请出来,特意在宫中设宴款待了一番。
至于洛阳侯的折子则是暂且压了下来,皇帝全身心的投入了款待严少白这明事理的家伙身上。结果次日,整个文臣体制骚动了,纷纷上书请皇帝派傅渊去吴越之地安抚灾民,这下皇帝压都压不住了,只好顺手宣了旨。
这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若是傅渊在吴越染病,那么世家当然最欢喜,皇帝现在可不能让傅渊死,但文臣集体骚动,也不能不重视,也怨不得他。
傅渊回丞相府安排了一下,也就进宫要向太后辞行,刚进了懿安宫,太后已然是老泪纵横:“阿渊——”又被傅雅扶着上前,全然不见平日的端庄,只有一股子悲戚,“这些人是巴不得你死在吴越啊……”
纵使那日为了谢青岚的事,太后怒极给了傅渊一巴掌,但她心里还是疼他的。“如今圣旨都下了,哀家才知道这件事……”
“姑母别担心,侄儿没那样短命的。”傅渊很淡定的说,扶了太后劝其止泪,“况侄儿身在丞相之位,为皇上分忧,乃是分内之事。”又恭恭敬敬的向太后行了个礼,“今日暂且向姑母辞行,过几日侄儿便要启程去吴越,这几日还要安排些事,只怕不能来见姑母了。”
太后闭目,低声道:“阿渊,你应承我,万不可以有事,别叫那些想要害你的人如愿。”太后实在是太激动,握着傅渊手腕的手不住的颤抖。傅雅忙道:“大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姑姑别担心才是。”
太后深深叹惋,只退回到主位:“你家那个……可随你一道去?”
傅渊含笑,语气轻柔之中带着恭敬:“青岚自然是留在京城之中的,带上一个女子,总不是什么好的,反倒是束手束脚。”
太后眼里光辉莹莹闪动,也不知道是泪还是什么,半晌之后,还是点头:“如此也好,哀家将她召进宫来陪着说说话,也算是好些。”
傅渊含笑:“只怕等侄儿走后,青岚便会搬到端敏公主府上去,姐妹之间说说笑笑的,也算是打发时光了。”
太后脸色骤然一变,还是微笑:“也好,端敏一向妥帖,哀家也是很放心的。”
傅渊只是笑罢了,太后虽然疼他,但更疼皇帝,一旦自己走了,谢青岚一人在丞相府之中,只怕招架不住太后的逼迫,谢家虽大不如从前,但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太后也不会放掉这个机会的。
一旦涉及到皇家阴私,连素来的姑侄情都变得不再纯粹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傅渊说要回府整理行囊,也就不再留了。福彩奉命送傅渊出宫去,两人刚出了懿安宫的主殿,身后已然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傅渊哥哥——”
循声看去,一袭雨过天青色长裙的女子站在廊下,她形容清减,但根本掩不住绝色的容颜,此时双目含泪,脸上还有两道泪痕,一派弱柳扶风的美感,我见犹怜。
福彩脸上微微一抽,心道是谁将这个祖宗放了出来,但主仆有别,断然没有她开口的份,只好垂手站在一旁,眼中有探询之意,就那样看着傅渊。
丞相大人完全目不斜视,直接就要走开,刘瑶在身后哭得梨花带雨,娇声叫道:“你与我说说话都不肯?你就这样厌恨我?”
傅渊未理,快步下了玉阶,刘瑶的哭泣愈发凄楚了:“我就问你一句,她随你去么?”没有得到回答,刘瑶继续说,“她怕死对不对,她不敢跟你去对不对?我与你去可好?哪怕是死在你身边,我都是甘愿的……”
她尚未说完,傅渊忽然转身,那样的凌厉,他一向是谈笑风生的谦谦君子模样,几时这样的可怖过?将刘瑶唬得忘了哭,只有两滴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滑落下来。
盛夏的阳光那样的毒辣,傅渊站在阳光之下,全然不畏惧它的酷热,阳光照射在他身上,耀眼极了:“她不怕死,可是我怕她死。”说罢,他又快步向外去了。
尚未出宫,已然有人快步而来,一看就知道是给皇帝送信来的,见了傅渊,赶紧打了个千:“丞相大人,今日八百里加急文书,这瘟疫已然全面发作了,上回的折子之中提到的感染者,已经死去十之七八了,听说好些村子,现在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圣人的意思,就是丞相大人越快启程越好。”
“知道了。”傅渊挂上素日之中的笑容,看得那内侍不免小肚子转筋,强定了心神,磕磕巴巴说:“那奴才先回皇上跟前复命了。”
等到傅渊回到丞相府之时,舒忌守在主院前,见傅渊回来,迎上前来:“夫人正在收拾行囊,只怕要跟丞相大人一起去呢。”
推门而入,谢青岚在床上铺好了一条方巾,正在放衣物进去,见傅渊回来,笑得眉眼弯弯:“你回来啦,我不知吴越天气如何,也就将夏日的衣物都带了不少,又觉得不够换洗呢。”
傅渊展眉一笑,屋内刹那间春意盎然。上前,他握了谢青岚的手,将她拉到一边坐下,低声道:“我去就是了,你别去。”
谢青岚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就怔了,又笑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去?”“吴越之地凶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涉险的。”傅渊打断了谢青岚的话,“刘寻已然说了,越快启程越好,我明早就走,你好好待在家里,待我走了,端敏公主府的人自然会来接你。”
“不是说好一起去的吗?”谢青岚顿时恼了,伸手想给他一下,被握了手,还是用另一只手给了傅渊一下,“你现在什么意思?出门一趟就改了主意?太后跟你说什么了你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傅渊和煦微笑,儒雅谦和,看着谢青岚气得发红的脸,将她纳入怀中,低声道:“我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让你跟我去。”肩上一阵刺痛传来,傅渊微微蹙着眉头,轻抚谢青岚的背,语调依旧轻柔,“京中再怎么是泥沼,总有端敏大长公主和齐王太妃护着你,刘肃不日也要启程回京,那些人再怎么恼着,也不得不顾念,可是吴越不一样,病来如山倒,我总不想失去你。”
谢青岚原本发狠的咬着他的肩,听了这话,眼泪婆娑而下:“你是不是有病啊?你不想失去我,所以你就要让我承担可能失去你的风险吗?你到那种地方去,你让我在京中等着消息,我没你那样心宽,我等不下去!”
“别闹。”丞相大人还是虎了脸,见她哭得难过,还是软了语调,“我不会死的,我一定会回来,你等我回来就是了。”
谢青岚哭得话都说不清了,双手不住的锤着他。换了谁也不能释怀好吗?!好比*来了,去支援的医生家人真的能够那么心安理得的送他去?再怎么说不会死不会死,但霍乱在这个年代,无异于绝症吧?连华神医都束手无策的病,一旦感染上了,又该怎么办?
傅渊只抱着她安抚,依旧半点不松口要带她去。谢青岚哭累了,才被抱到床上坐好:“你别想那样多,严少白和华神医在一处,若是还解不了这瘟疫,那就只能是命该如此。况且你都告诉我如何预防这病,我若是还染上了,岂非是我太蠢?”
听他故作轻松的语气,谢青岚无端更是想哭了,抽抽噎噎了几声,一把推开他:“你给我滚!你想一个人去当什么英雄是吧?你连包子都不跟我蒸你就想跑了是吧?”
傅渊半点不为所动,只抱了她在怀中,柔声道:“今日想吃包子么?我叫她们给你做好不好?”怀中的人哭得更起劲了,夏日衣衫本就单薄,连肩上都觉得一阵湿润。傅渊轻叹一声,俯身来了个强吻,这才止住了谢青岚要学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气势。
“你不必为我担心,好好看顾你自己,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就好,你只需等我回来就是了。”傅渊柔声道,“我将舒忌带走,慕珏和掠影会留下,琅华就放在你身边伺候吧,好歹是女子,总是可以近你身的。”连回答也不让谢青岚回答,径直起身,“这么些日子,你暂且不要出来了。”说罢,翩然出门。
谢青岚起身要去追,还是晚了一步,眼看傅渊出得门去,舒琅华横在了门前,还是如常般冷若冰霜:“夫人,还是不要与我硬碰硬的好。”
“你敢拦我?”对于舒琅华,谢青岚还是有些酸的,现在见她敢阻拦自己,一时火气上涌,就要强行突出。谁知舒琅华展眉一笑,刹那冰雪消融,瞥一眼傅渊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声音颇有些诡异:“夫人,说不得,我就只好得罪了。夫人娇生惯养长大的,若是伤到了哪里,可怨不得我。”
“你敢!”谢青岚此时已经是出离愤怒了,话音刚落,舒琅华一笑,衣袂翻飞,已然到了谢青岚身后,一个手刀起落,已经将她打昏了。见被舒琅华一手扶着的谢青岚,如心和檀心叫得都快破音了:“夫人——”
“别叫了,不过就是打昏了罢了,睡一会子就好了。”舒琅华笑得美,全然不像是方才的冰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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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渊出了主院,直接朝着书房去了。房中已有一个男子等着,那男子白衣飘飘,手执一把折扇,见傅渊进来,已然露出笑容来,即便是寻常的美女都不能企及半分,正是当日在洛阳侯寿宴上灌翻宋驰的慕珏。
“都处理好了?”傅渊有些脱力,坐在桌前问他。慕珏以折扇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那样的妖冶:“处理好了,只要那头需要钱,这边便会开始动作,逼着世家吐钱出来。”见傅渊点头,慕珏又笑得更是乐了,“丞相大人如今是愈发的多情了。”
傅渊露出笑容来,黝黑如同黑曜石的眸子与慕珏对视着,后者像是受不了他的目光,微微缩了缩脖子:“属下冒犯了。”
傅渊闭眼,想到前世的一切,心中还有些发酸。那时的自己,和谢青岚一起被下令打死的时候,还有满腔的不甘和愤怒,而她呢?满目的平静,平静得死寂,仿佛在求一个解脱。
谁都救不了她,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待自己尖刻,而后入宫,圣宠不过镜花水月,转瞬就能消逝。身如浮萍飘零,不如一死求得解脱。
傅渊越想越痛心,一把刀反复拉扯着神智。睁眼,傅渊低声道:“多情又如何?我不是神,做不到太多事,我只想护着她,尽我所能。此次一行,前路未知,与其她陪我置身于险恶之中,我宁肯自己独自面对,至少我不必看着她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