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生不得不表示,冯先生真乃神人也。

没过上几日,眼看离春闱开始也不过三日。京中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了话来,说是众位世家感念皇上恩德,又见安阳女侯一介女子都能一尽绵薄之力,深深为之动容,许诺世家会出墨石来资助春闱。

皇帝这回也算是闹了大笑话,墨石并非珍贵之物,只是不怎么给百姓使用罢了,但这种时候居然拿不出来,纵使有世家从中作梗,但也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但现在,这说法一传开,直了眼的就是世家了。

这谁说的要把墨石拿出来给这窝子书生啊?几个控制着墨石的世家大族纷纷看着彼此,又借着去探望户部尚书的名头凑在一起说了几句——根本就没人这么说过,那这话总不能是空穴来风吧?

原本打算梗着脖子不认账,当日又传出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来歌颂世家的深明大义,总算是悬崖勒马,那文采斐然,像极了冯若虚这老货的手笔。还没等世家们反应过来,学生们的歌颂篇章也开始了。

连这些贵族们自己都懵逼了,好像自己真的做了这些什么造福全人类的事一样,但很快的,就有人回过味来了。

比如赵蕴莲和宋驰。

窗外雨声淅沥,那样的轻柔,如同母亲的手轻轻抚着孩子的发一般。赵蕴莲坐在临窗的榻上,将手上的纸搁在案几上,低声道:“宋驰哥哥,绝对没错,一定是傅渊使得坏!”

宋驰看着桌上的纸张,上面写着极为苍劲的瘦金体,一看就知道写的人对于书法的造诣很深。抿紧了唇,宋驰蹙起好看的眉头:“如今大街小巷皆是在传颂这些篇章,仿佛咱们真的开了私库,将墨石慷慨施舍了一般。”

“宋驰哥哥晓得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么?”赵蕴莲自从中毒之后,现在一张脸瘦得跟什么似的,清减了不少,也不见往日那娇憨灵动的样子了,行止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怨毒之感。

也是,被逮着灌了一壶绝育药,谁能不怨毒?

宋驰对于自家媳妇的话深深的赞同:“我以为,傅贼是要利用舆论造势,叫世人都以为咱们真的要将墨石拿出来施舍给学子,断了咱们的后路。”

“还不止呢。”赵蕴莲一向自诩女中卧龙,自然能够想到更多,“傅贼叫谢青岚先施舍出来墨石,无疑是在与我们施压。谢青岚和他是夫妻,谢青岚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试问丞相都慷慨解囊,世家们却无动于衷,更不说书生们并不蠢,兴许已经想的到是我们了,这样一来,无疑是加剧了咱们和庶民的矛盾。若是拿出来还则罢了,不拿,则是咱们的不是。”赵蕴莲一张脸愈发绷得紧了,“宋驰哥哥还记得,那日傅贼和谢青岚失踪,一众书生围了咱们洛阳侯府的事。”

宋驰当然记得,那个时候,要不是傅渊正好被刘肃给找了回来,那群傅渊的脑残粉说不准要攻府了。

而现在,世家明摆着是要跟皇帝对着干了,虽没有撕破脸,但还是很明确,庶民的心意,还是很能说明问题好吗?

“现如今,咱们生生成了被动。”宋驰气恼,抬起右臂想要捶一下案几,还没彻底抬起来,一股子钻心的疼痛从右臂一路蜿蜒而上,霎时叫他变了脸色。

他的右臂,经脉已经被傅渊那厮命人挑断了,现在连寻常的举剑都无法,只能废了右手所有的功夫,改练左手剑法。

这件事赵蕴莲是知道的,但宋驰那处的事,她就不知道了。见宋驰恼恨,赵蕴莲也是十分心疼,上前捧住他的脸:“宋驰哥哥,你别担心,咱们不会输的。”又恨道,“早知如此,那日咱们就该令人杀了他!”

端敏其实猜的分毫不差,那日有人潜入丞相府中行刺,正是赵蕴莲和宋驰主使。他二人走访了多少地方才找到那样的人,能够避开傅渊的耳目进入丞相府重伤他。赵蕴莲那样清楚皇帝,知道他也是想杀傅渊的,索性卖好给皇帝,谁知道坏了事。

宋驰沉沉叹息,见赵蕴莲面若桃李的样子,也是很动容的,但某些事实在有心无力。唇舌交缠了一会子,总算是有了些反应,这才搂了赵蕴莲到床上去。

至于这事传到了洛阳侯夫人耳中,深叹这儿媳妇往日见还是个好的,怎的引得儿子白日宣淫,心中也是窝火,对赵蕴莲开始不满起来暂且按下不提。

反正宋驰小哥是秒男了,洛阳侯那头被传进宫中,也是没能讨得好。

刚一踏进御书房,就见皇帝坐在桌案前,傅渊立在左下首,而儿女亲家定远伯并平国公等人立在右下首,双方人数上极不平均,但无端的叫人觉得傅渊居然气场上将这些老牌权贵压得死死的。

洛阳侯心中无奈叹息,向皇帝请过安,自觉地站在了权贵中间。刘寻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也是笑眯眯的:“朕听闻,诸位卿家知晓此次春闱缺少墨石之事,都愿意为了此事奔波,朕心甚慰。”

众世家家主:特么谁想为这事奔走了?

但皇帝都这么说了,就算不是事实,那也得是事实。

皇帝也不去管下面人的脸色,笑容满面,那样的可敬可亲:“原本朕也是想着,阿渊行事愈发不着调,但安阳女侯委实是个好的,竟然肯为朕分忧,勿怪当年母后那样疼她。”又转向了傅渊,笑着啐道,“你也不好好疼惜着些,这样好的女子,你若是再敢辜负,莫说母后,朕都不饶你。”

这倒是,前些日子,安阳女侯被气得小产的事,在京中可是沸沸扬扬。世家们一面在脸上惋惜,心中一面幸灾乐祸——谁让你识人不清执迷不悟自甘下贱的要嫁给傅贼?

当然,实情如何,傅渊心里门清,也不戳破。皇帝笑道:“朕寻思着,我大燕有臣如此,当是清平盛世,再没有什么遗憾了。”说着,转头吩咐道,“唐德海。”

唐德海说是人精也不为过,当下取了东西上来,是好多个卷轴。

之间皇帝亲自挥毫在上面写下不少气势磅礴的字来。众人在下面,心中无端不安生起来。到了最后,皇帝才停笔,低声笑道:“今日叫你们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朕相与你们说说体己话。朕少年登基,若没有诸位的辅佐,只怕是走不到今日的。”

这话真有些阴森森的……

但在朝堂上待久了,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众人异口同声:“皇上圣明,为皇上分忧乃是臣的本职。”

刘寻也就“呵呵”的笑,命唐德海将刚写好的卷轴一一给众人。当傅渊拿到了那份写着“巾帼红颜”的卷轴时,贵族中还是有人没憋着,笑出声来。被一向记仇的丞相大人含笑扫了一眼,憋得都在抖了都没压下去那笑意。

“这是给安阳女侯的。”刘寻笑道,又转头看着众人,“都是朕的廉臣们,你们都当得起。”

洛阳侯拿到的是“中流砥柱”,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帝在讽刺他是跟皇帝对着干的“中流砥柱”。但洛阳侯也没那么傻缺上去当个挨打的出头鸟,捧着卷轴,与众人一同道:“谢皇上隆恩。”

君臣十数人之间又打了一会儿诨,这才歇了这话。皇帝双手撑在桌案上,看着贵族站成一列,笑道:“原本朕还寻思着,究竟应该在哪里去找这数千人的墨石开销,现在可算是好了。原本民间还道是尔等使坏,如今看来,也是这伙子人妖言惑众了。”

数千人?!众人一怔,还没有一人来得及说话,傅渊上前一步,微笑道:“众位大人一心为君,明白如今数千学子要科考,没有墨石是不成体统的,慷慨解囊拿出数千人要用的墨石来,实在让人动容。”又朝皇帝一作揖,“臣入宫之时,还听见坊间言是咱们大燕世家体恤君恩,从不叫皇上失望。”又极快的接了话,“实在是我大燕之福,恭贺皇上。”

“连安阳女侯一介女子都觉悟至此,身为男子,自然更会有担当了。”刘寻笑得如同邻家少年一般,和煦得很,半点不给世家们接话的时间,“京中赞扬世家解囊的文章,朕也读过了不少,其中文采斐然的大有人在,我大燕人才济济,科举必然能选出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人。”又斜眼看着世家们,“诸位爱卿如此深明大义,朕也是放心了。不愧为我大燕的栋梁之才!”

真当他们傻啊?你二人一唱一和,将话都说尽了。面面相觑之下,还是由爵位最高的平国公上前道:“皇上,今次春闱,学子不过近千人,不知数千人的墨石开销是从何而来……”

“近千人?”刘寻笑眯眯的,“真的是近千人么?朕怎么记得,是数千人呢?”

“但吏部……”平国公道,“吏部分明是只有近千人的记录……”

“公爷糊涂了。”傅渊含笑,“皇上对科举之事如此关心,难道能将事情记错么?皇上说有数千人就是数千人,皇上说上万人,那也就是上万人。”他笑容渐渐深了,一双眸子看得人骨缝间都迸出了森森的寒意,“还多亏了诸位肯慷慨解囊,满足这数千人的开销。”

“如今大街小巷,皆知我大燕世家深明大义。诸位也明白吧?”傅渊笑道,“科举之事,还多多仰仗各位了。”

再傻都明白了好吧!这俩串通一气,就是逼着就范的好吗!

平国公本来就是个老愤青,当下脸都急红了:“皇上,世家乃是大燕根基,这样削弱大燕根基,臣不服——”

“平国公。”刘寻总算是有了些底气,那缓缓站起身子的样子满是帝王的霸气,“根基支撑的难道不是朕吗?”

这一句话堵得平国公哑口无言,刘寻又坐下了,笑得跟一个孩子似的:“今日诸位爱卿这样体恤朕,朕也是满心动容的。如今大街小巷都在传颂着我大燕世家的事迹,难道诸位不想要个好名声吗?”

众人面面相觑,现在还回不过味来就真是傻子了。但想要反抗?现在皇宫呢,真把皇帝逼急了,先杀了你们,再慢慢跟你们身后的势力周旋又怎么样?褚霄态度摸不清,越王刘平态度也摸不清,还有个刘肃在边疆呢,真的惹急了带着南疆部队回来……

安逸的世家当久了,还是挺惜命的。

见其脸上都有迟疑的神色,刘寻很满意,心道是还是跟傅渊这货配合起来最有感觉了。脸上那一排明君的威严相:“如此,这四五千人的墨石开销就交由诸位爱卿。”

那么问题来了,世家们自己还没有四五千人的墨石呢,在哪里去弄到这么多来给皇帝?

再一看对面的傅渊,傻子都知道绝壁是这货搞的鬼了。但现在,外面歌功颂德的满天飞,现在皇帝嘉奖的卷轴也拿了,而皇帝金口玉言,现在恐怕诏书都在拟了,已经没有回头箭了。

说好的整治傅渊,阻止科举,怎么现在被动的人成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