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转兜兜到了四月暮春时节,春花渐渐凋零,日头也渐渐盛了,京城接连下了几场雨,也有了几分夏日的闷热,仿佛吸一口气,鼻尖就能渗出细汗来。

天际鱼白,雨刚停下来,一队鱼纹锦服打扮的人领了一辆青布马车缓缓碾过官道,马车咕噜噜作响,在这寂寥的清晨实在太过显眼。

谢青岚就在这样宁静寂寥的气氛中,坐在马车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止不住的发困。

这么些日子,她跟着馥香学习宫廷礼仪,一来二去,虽不说有多稔熟,但总是不叫人寻到一点错处的。送谢青岚上了马车,也就回齐王府了。

马车转转兜兜进了宫,被侍卫们例行公事的问了,又命人查看的确只有谢青岚一人,又换了一辆马车,一个年老的黄门内侍来领了马车。一直进了朝圣门,才又换了一顶小轿,又换了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来。全程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气度,一看就不是平民家中能比的。

待小轿停下,那年老的宫女才低声道:“谢姑娘,已然到了。”将谢青岚扶了出来。面前一截白玉阶梯,浑然大气,阶梯的尽头,一处汉风宫廷建筑坐落,那红色的立柱满是巍峨雄浑的肃穆之感。

谢青岚见过故宫,但这样的建筑显然更对她胃口,多看了几眼。还没等回过神来,已有一队宫女鱼贯而来,为首的笑道:“谢姑娘来啦,太后娘娘如今还没起呢,烦请姑娘在偏殿等候一会子。”说罢,亲亲热热的携了谢青岚的手,将其引到偏殿去。

屋中陈设极为典雅,其中不少物件谢青岚见都没见过,不得不表示皇家果然财大气粗。刚坐下,便有人奉了茶来,那茶香沁人心脾。

谢青岚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安。虽说齐王太妃无数次的说太后极好相与,但后宫里的女人能有多好相与呢?更别说傅太后当年大杀四方坐上了皇后之位。即便是有皇帝和华阳公主的缘故,但傅氏也不敢小觑。

这样的女人,这么轻易就答应见自己,要说没私心谁信啊?

谢青岚正在心中盘算着,已经有人来敲门:“谢姑娘,太后娘娘起身了,正要见姑娘呢。”

屋中还燃着瑞脑香,气味芬芳馥郁,整个殿中都透着一股暖意。一个中年妇人坐在妆镜前,她看来四十多岁,保养的非常好,一股贵妇的雍容华贵。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谢青岚忙行了一个礼,“太后万福金安。”

“你就是安阳侯家的姑娘?”太后微微含笑,转头低声道,“这样标致的姑娘,勿怪是淑太妃惦念呢。还不起来。”她口中的“淑太妃”指的自然是齐王太妃,这么多年也不曾改口。

谢青岚起身道谢,又看了一眼太后。她容色极好,肤色白皙,柳眉之下,一双眸子仿佛临江春水,看得人恨不得深深沉溺下去,此时唇边挂着笑容,更是勾人。若不是知晓她已然五十岁了,任凭是谁也会觉得她不过将近四十。

默默咽了口水,谢青岚还是不敢表露太多,从袖中展出一幅小小的画卷:“臣女不知太后喜欢什么,只好手绣一幅有凤来仪呈现,还请太后笑纳。”

“你有心了。”太后反倒从容笑着,对身边的宫女点点头,笑道:“哀家记得你叫青岚,来,给哀家梳头吧。”

谢青岚一壁放了绣品,一壁上前持了篦子,涂上乌发膏给太后梳头。太后一头乌发,但其中已然夹杂着缕缕银丝,再怎么保养,还是抵不过岁月。

谢青岚手上动作很轻,生怕伤害了这个名副其实的最大金大腿。

轻手轻脚的给太后梳好凌云髻,太后这才笑起来:“倒是个巧手的。”顿了顿,见她眼下乌青,“今日怕是起早了些罢?可用过膳了?没有用过便与哀家一并用了吧。”

“臣女用过膳了。”谢青岚如实答道,见太后似笑非笑的样子,总觉得跟她那侄儿,也就是傅渊像得一壁——其实也没啥共同点,就是让她心里发毛而已。

“用过膳了?”太后笑道,“也罢,再陪哀家进些就是。”

太后的早膳极为精致,一锅粳米粥并上十样小菜与一碟薄饼。太后也只是笑着:“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就好了。”又笑,“淑太妃前些日子进宫与哀家闲话,话里话外将你夸得跟天仙似的,原本哀家就想在寿宴上见见你,这么一来,倒是忍不住了。”

太后这话说得太有艺术感了,谢青岚毫不怀疑她那想在寿宴上见自己的话是在表示她没有忘记老爹舍命救了皇帝,但其实有几分真假,就有待商榷了。

“你这丫头也是苦命极了。”太后笑容渐渐隐去了,“你父亲乃是忠臣,这份功绩,哀家与皇上都是记在心中的。如今这陆家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了这样的事,青岚可受了委屈了?若是得了委屈,切莫忍着,哀家给你做主就是。”

谢青岚见她极为亲昵的拉了自己,心中更是狐疑。要说太后宫里的人对她亲热也就算了,太后本人也这样?一种莫名的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错觉。转念想想书中的描述,皇帝当时将原主纳入宫中,一来,原主的确是贵女,而且父母双亡,必然不会有外戚专权的事发生;二来,皇帝傻啊?纳了原主就意味着谢家剩下的六成财产尽数归他所有,那可是大半个国库之资!

这么想着,谢青岚心思也是活络,不动声色的对太后一笑:“太后说笑了,外祖再怎么还是疼臣女的。如今陆府上颇有些乱,外祖让臣女好好学学掌家理事,免得来年分出去闹笑话呢。”

“陆将军果真这样疼你?”太后偏着头笑,发中的金翅步摇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来,见谢青岚脸上并无多余的反应,笑容也就松惬许多,“也是了,你母亲总是陆将军唯一的女儿。”

谢青岚微笑:“正是这个理儿,外祖对臣女总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想来臣女不能报答万一,唯独能做的,就是不在宫中出了纰漏呢。”

“是个有孝心的。”太后赞道,至于真心还是假意,就见仁见智了。

待用过早膳,太后便拉了谢青岚闲话,无非就是问问过得怎样怎样,谢青岚一一回答了。虽说太后也是属于来者不善的,但是只要能在太后面前博得几分好感,那可是比傍上谁都有用啊!

这可是皇帝亲妈!

眼看着时间已到了巳时,又有人来禀:“太后,贤妃娘娘领着各宫主位们来给太后请安了。”

“去去去,叫她们回去就是了。”太后笑道,亲亲热热的拉着谢青岚,“青岚极得哀家欢心,好容易说些话,倒真是不开眼了。”

那内侍含笑称是,转头去了。

谢青岚心中千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什么仇什么怨!这样给她拉仇恨值?!

这局面,她若是不说话,就是不知礼数,半点不知道为后妃们考虑,还没人跟她说皇帝要她呢,就这样拽,来日不得成什么样?若是说了,呵呵,你以为你是谁?刚见了太后不到半日,就这样能耐敢驳太后的话了?

心中虽是以头抢地,谢青岚半点不敢唐突,在心中划拉一下,还是选择劝道:“太后若是喜欢与臣女说话,臣女便多陪陪太后罢。但各宫娘娘如今来向太后请安,正是孝心难得,况且如今初夏,日头渐渐大了,总不好为了臣女叫娘娘们白跑一趟。”

“你倒是可心。”太后微微叹气,拍着她的手,“哀家很少这样喜欢人了,也唯独皇帝原来那媳妇儿这样得我欢心,可惜一病没了。”说到这里,她扬起一抹含着深意的笑容,“你也不必为她们说话,她们究竟是真心实意想来,还是来赶着奉承哀家的,谁又知晓呢?”

谢青岚心中颔首,这话本就没错,后妃并非正统儿媳,对待太后必然有巴结的意思在其中。而就算是皇后,对待太后难道就真的是出自内心的恭顺么?

这么想着,谢青岚正要开口劝,太后又忽的变脸笑起来:“哀家顶顶喜欢你的,偏生你命苦,于情于理,哀家都应该照拂你一二才是。”又用力握了握谢青岚的手,那笑容颇有几分怪异。

对于自己是块大肥肉这点,谢青岚连自我安慰都不想了。皇帝说好听些是九五之尊,但也是个人,只要是人,就没有不贪的,更别说谢家富可敌国。诚然,这母子俩是真没有忘记谢赟的功绩,不然正月初一那日,唐德海也不会来敲打陆家。但这母子俩就真的那么大公无私的全然因为谢青岚是功臣之女而青眼有加?

唬谁呢?谢赟死后,皇帝追封谢赟,明里暗里拿去了谢家四成的家产,这还不能说明其实皇帝也是盯着那笔财产的么?追封那东西,对于世家贵族的确是很重要的,但谢家死得只剩了谢青岚一个没资格继承爵位的女儿,追封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成了名副其实的虚名。

“太后与皇上对臣女的疼爱之心,臣女铭感五内,时时放在心中感念,不敢忘却。”饶是心中都有点想骂娘了,谢青岚还是不动声色的回答,见太后眼中果真有几分赞许之意,提起的心也是放了下来。

太后没那意思叫回各宫妃嫔,谢青岚知道这笔账会算到自己脑袋上,只是都这样了,她能如何?也就不再多想。

一直到了午时,太后说要摆膳,刚携了谢青岚坐下,便见内侍进来:“请太后娘娘安。”见太后颔首,这才说,“皇上领了丞相,已朝着懿安宫来了,说是有大礼要送给谢姑娘呢。”

谢青岚小心肝顿时一颤,想到傅渊那笑意无法到达的眼睛,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真有大礼,能不能不见傅渊那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