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元烨附在元方雄耳边,只说了一句话,元方雄便含恨而亡。他说:“现在元旭集团百分之六十的股份都在我手里,我是公司绝对的控股股东。老东西,你的元旭还是我说了算!”

元旭集团的管理层在三个月内发生两次巨大的人事变动,这种空前绝后的改革在界内引起轩然大波。

元旭公司新任董事长元烨在面对媒体采访时,谦逊的表示:“我这次接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是股东大会决议通过的,我本人也只能表示尊重和服从。”

当即有记者唯恐天下不乱,跳出来问道:“请问元董,那元旭集团前任董事长,你们将给予什么职务安排呢?”

元烨笑,他的回答风轻云淡:“公司现在的职务除了香季俱乐部有一个大堂经理一职仍处待定,其余并没有任何空缺,如果前任董事长感兴趣,可以前去应聘。但能否成功,还要靠个人业绩和能力说话。”

夜里十点已过,元烨活动着僵硬的颈脖,来到办公室偌大的落地窗前,喝茶,凝视笼罩在迷雾中的整座城市。

秘书敲门进来:“董事长,那位先生还在会客室等您。”

元烨冷笑:“还没走?”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让他进来吧。”

来人竟是元成。

元成从早上9点起,就在门口等着,直到现在,脸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满。

他憔悴不堪,将房门反锁,然后直径走到元烨桌前,半弓腰身,毕恭毕敬的说:“那个,元董事长,股份我几乎是白白让给您了,请问,嘿嘿,”说到这里他谦卑的笑了一下,“您答应给我的东西,该兑现了吧!您看,这都过去三个月了。我这心里,不踏实呀。”

元烨没说话,闭目,双手搭于前额,拇指在太阳穴上有条不紊的轻按。

元成又干笑了两声,更加轻言细语:“董事长,以前是我不懂事,我狗急跳墙,我鬼迷心窍,我有眼不识泰山,”他说一声,就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一个耳刮子,最后懊悔的忏悔,“我得罪谁不好,我怎么敢去得罪您啊!看在咱们爸爸的份上。”

这时元烨突然抬头,轻飘飘瞟他一眼。

“哦,不是咱爸!我哪有资格跟您攀亲带故的!我就是一人渣!看在我叫你多年大哥的份上,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吧!”

元烨这才正视他,慢条斯理的问:“原谅你什么?我这个人就是记性不大好。”

元成一听,对方这是要赖账啊,顿时急了,再顾不得其他,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在地板上:“大哥!您行行好,给兄弟留一条活路吧!兄弟家里还有老小,以前家福好歹喊您一声大伯……孩子是无辜的,求求您大发慈悲!您要的股份,我都给您了……”

元烨冷笑:“本就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大哥,元旭全靠您一手经营才有今天。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配,只求您给条活路!”

“活路?去年在我车上动手脚时,活路两个字你怎么没想想?”

“我知道错了,大哥!”元成以膝走路,扑到元烨跟前,可怜巴巴的哀求。

元烨拂开:“你看你这样子,真他妈像条狗!”

“是!我是狗!您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只要您把东西给我,您不知道,这一年来我终日惶恐,没睡过一日安稳觉啊!”

元烨轻哼一声,起身要走。元成大急,抱住他的腿,眼看要哭了出来:“大哥!大哥您发发慈悲!原谅小弟这一回!大哥!”

“滚。”元烨一脚将他踢开,最后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嫌弃的说,“那玩意儿我已经寄到你家了。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元成愣了半晌,这才如虚脱一般跌坐在地上。

扑天抢地的赶回家,妻子正好收到快递。元成一把夺过,然后抱着那支手机,疯了一样的大喊大叫,最后喜极而泣。

没错,这手机里有一段通话录音,便是当时元烨遇险时与元成的通话。元成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狡诈,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还能事先录音。

他更没想到,元烨一直握着自己犯罪的证据,却不作揭发。

他有惊人的毅力和耐性,他一直按兵不动,待元成的戒备逐渐放松,待元方雄宣布财产分配。他才不慌不忙的拿出证据当作要挟。

元成知道,如果他将录音上交警局,自己这辈子也算毁了。

于是他不得不将手中还没捂热的股份让给元烨。

元家的家财万贯,许宁会来分一杯羹,早就在他计算之内。若元烨事发就报警,元成坐牢,于他没有丝毫好处,只会便宜了许宁。

而相反的,元成有把柄在他手中,势必为他所用,成为他绝对的有利因素。所以他才暂时不动元成。伺机而发。留下录音,真正要防范之人,是元方雄的另一个亲生儿子,许宁。

从车子失控开始,他便将计就计,短短几分钟里,筹谋到几年之后。

元烨的这份心计和城府实在叫人胆寒。与之交手,恐怕是元成这辈子遭遇的最胆裂魂飞的往事。

这样的人这样的噩梦,他再不想经历。

许宁失去元旭集团董事长一职后,祝融融便再没见过他。听说,他带着母亲去了北京。

祝融融那对双胞胎儿女,弟弟小名团团,一头自然卷,活泼好动,跟母亲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姐姐叫圆圆,和哥哥长相不怎么相似,性格温柔,爱说爱笑。两个小家伙都生得白胖水嫩,走到哪里都惹人喜爱。

团团圆圆满周岁时,祝融融全家去影楼拍全家福。回来的路上,人来人往的街头,竟遇到了熟人。

那人也看到她们,他走过来,还是当年的样子,眉眼带笑。他展开双臂:“小融融。”

祝融融一愣,然后将孩子交到母亲手里,便毫不犹豫的扑进他怀里:“小飞哥!”

顾小飞也很激动,紧紧拥着她,过了好久两人才松开。他揉她的发,说:“当年的小融融长大了。”

祝融融眼眶嚼泪,问他:“你这两年去哪了?过得好不好?”

顾小飞说:“回老家啦,自由自在的,舒坦得很!”

祝融融转头悄悄擦去眼泪,抱怨:“你都不想我!也不回来看我!”

顾小飞微笑,突然看到她身后的两个孩子,眼里有无尽的惊讶和激动,指着他们问:“这是……”

“是我的孩子,”祝融融将两个孩子领到顾小飞跟前,教他们,“叫叔叔。”

团团刚学会走路,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往前冲,被外婆逮住抱在怀里。小圆圆说话早一些,含糊不清的喊了声叔叔。

不知为何,顾小飞凝神许久,眼睛有些湿润。他喃喃问:“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过会儿,又问,“我能抱抱他们吗?”

外婆见有人赏识外孙们,很得意,将团团献宝一样送上去,小男孩认生,哭闹不休。

就在这时,那粉粉嫩嫩的小姐姐主动展开小胖手,扑了过去。顾小飞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亲了又亲,一只在手托在她后背,爱怜的轻拍。

祝融融笑:“看来小姐姐比较喜欢你呢!没想到你这么爱孩子,干脆早点结婚养一个吧!”她站在他面前,伸手整理女儿向上翻起的衣角,问,“小飞哥你安家了吗?”

顾小飞将小宝贝抛向高处,又伸手接住,小圆圆乐得咯咯直笑,她弟弟瞧见了,也从外婆怀里忸怩着下地,摇摇晃晃走来要顾小飞抱。

顾小飞一手抱一个,眉开眼笑的回一声:“没呢,谁看得上我。”

祝融融说:“是你眼光太高了。”

五年过去了,顾小飞还是老样子,穿夹克牛仔裤,双腿修长。无论什么场合都肆无忌惮的开玩笑,他说:“我倒是看上一位,可是人家已经结婚,娃都有了。”说这话时,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祝融融。

祝融融猛然想起,他藏在钱包里的自己的校牌,脸上一烫,躲开他的视线说:“那就……另找一个呗!说明她不是你的缘分。”

“你这样认为?”他看着她。

“嗯。”她从他手上接过孩子,一回头,撞上他多情的桃花眼,轻声说,“缘分这种东西,最是强求不得。”

顾小飞隔了许久,才笑嘻嘻的说:“是啊!我也知道强求不得,”他感慨一番,“唉,可惜了,那女人就住我们镇上,都生俩小孩了,胸还是又大又挺,整天穿着深v招摇过市!要是让我早些认识她,我绝对比她老公先下手!”

祝融融笑出声,骂了句:“嘴巴还是这么坏啊你!”

两人又闲聊几句,祝融融的小儿子闹觉,吵着要回家。祝融融和顾小飞依依惜别。临走时,他对她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祝融融诧异,依言照办。

他拿出钢笔,在她手上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电话,有什么事,无论是你还是孩子,都可以联系我。”

笔尖滑过掌心,又痒又麻,祝融融躲了一下。他拽着她指尖的手紧了紧,没放开,直到写完最后一划。

祝融融歪头看了看号码,说:“你也记下我的吧,我也换过新的。”

顾小飞说:“不了,我等你打给我。”

“嗯。”

两人别过。

车上,祝妈妈又开始审问:“刚才那人是你朋友?”

最近一年来,只要祝融融身边有异性出现,祝妈妈都会激动不已,将对方往上三代刨根问底再分许出个一二三来。

祝融融说:“嗯,认识五年了。”

“你们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五年了妈妈怎么不知道?看他年龄可不像是你同学。”

“是……z大的学长。”

祝爸爸却说:“我怎么觉得那人很眼熟啊!像一个人,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像谁。”

祝妈妈狐疑:“人家融融的朋友,你又来凑热闹!”

祝爸爸皱眉苦想:“唉,真的!像谁呢!真是好眼熟……”

这时,一道灵光从祝融融脑中闪过,她突然一把捉过两孩子来,端详一番小姐姐,又仔细看看小弟弟,越看心越慌,越看心越凉。

父母仍在一旁激烈讨论:“那小伙子一表人才,与咱们融融还是挺般配。”

父亲突然一拍大腿:“顾院长!像顾院长嘛!他是顾院长的儿子!”

“什么顾院长?”

“就是蓝山医院的顾院长。当年你在那里生康康的时候,人家帮了许多忙!”

“哦哦哦,顾院长是好人呐!”

……

孙越涵在北京呆了一年,实在住不习惯,便独自回到z市,住在原来的小区里。许宁每个月回来看她一回。

祝融融经过一楼窗户,时常看见那个戴着帽子的妇人,端坐在窗边发呆。再没当年,她扬着下巴问“我家宁宁弹得好吧”时,那样飞扬的神情。

她看到祝融融,时常将她叫过去,却也无话,两人打过招呼,便无从交流。她会弯身去抱祝融融的两个孩子,但她面目狰狞,小家伙们都躲着她。

一个雷雨之夜,人们伴着雨声入梦。祝家人突然被巨大的敲门声惊醒,祝融融去开门,孙越涵泪流满面的站在门口。

“小姑娘!我这心里,憋得好苦哇!”她说完,哇一声哭起来。祝康康穿着睡衣,光着小脚跑了出来。那时天空突然出现一道闪电,煞白的强光印在孙越涵丘陵密布的脸上,狰狞如同鬼魅,祝康康吓得哇哇大哭。

祝融融的房间里,孙越涵仍在捂脸抽泣。祝融融将两个孩子抱到母亲房里,然后回屋,关上门。

拧干的新毛巾递上去,祝融融问:“阿姨,您是怎么了?许宁不在吗?”

孙越涵摇头,泪水不停从她指缝渗透而出,像流也流不完。

那时已经凌晨一点,祝融融耐着性子问:“那您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孙越涵哭够了,用毛巾擦了脸,又接过祝融融端来的热水。喝下半杯,颤抖的身体这才舒缓过来,她歉意的说:“真是抱歉,打扰到你们一家休息。”

“没关系。”

孙越涵走到窗边,外面惊雷依旧。她站在那里凝神许久。祝融融知道,她有话要说。

终于,孙越涵低声道来:“我从风月冢逃出来的那一晚,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模一样。风雨交作,电闪雷鸣。那天我心里又怕又慌,只管埋头往前跑,脚下的路看不清楚,闪电一来,世界一片惨白,万物就像处于炼狱之中。”

她回头,祝融融正认真看着她,听她诉说。孙越涵又说:“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24年。这24年来,每逢雷雨的夜晚,我就睡不好,噩梦接二连三,总是梦到当时的情景!那孩子,流了很多血,浑身都是血。倒在雨幕之中,血水比雨水还多!我以为他死了,他肯定是活不成了……”她回忆着,语无伦次,神色极其痛苦。下一刻,又用手捂住脸面。

祝融融知道,她说的是元烨。

祝融融平静的说:“这是你自己造的孽。现在我也是个母亲,我不认为一个母亲,有什么理由伤害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理由!而你还是用刀,元烨那时已经八岁了,你拿刀的模样,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孙越涵望着她,一时间忘了哭。

祝融融继续说:“这些事对你来说,仅是后悔,若你都认定是噩梦。那对元烨来说呢?又是什么!”这些话她早就想替元烨质问了,她早就想问这人一句,“到底元烨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恨到厚此薄彼至斯,你看你怎么对许宁的!又是怎么对元烨的!同是你生的!”

孙越涵在祝融融的怒视下,后退一步,靠在窗户上,她闭上眼,那件她尘封在心24年,早已腐烂不堪的往事,再次浮出水面,“不是他做了什么,是我无法再面对他。那把刀……刺进他身子里,我……”她平复了好久,才能继续开口,“我吓傻了,跟着大家去到医院,我还是想逃跑,那是我唯一的机会。那孩子拉住我,我只好骗他,我说妈妈会回来接你……他便信了,我用了妈妈两个字,他便信了!他还冲我笑,说不要担心,他不痛。他那时才八岁……”

孙越涵泣不成声,祝融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若仅仅是刀伤也无妨,但是……但是……”说到这里,她情绪激动起来,拼命的抓自己的头皮,祝融融也不上前,冷眼看着她。

祝融融从不同情不值得同情之人:“但是什么?”

“我本来只是想借他受伤进医院的机会,伺机逃跑,哪个母亲会真正杀害自己的孩子。但那一刀刺下去,他拼命闪躲,刀锋一偏,就这么扎进他的……”

祝融融猛的站起身来,指着她厉声问道:“什么?!”她扑上去,抓住孙越涵的肩,质问,“你伤他哪儿了?你说清楚!”

孙越涵哭得几欲晕厥,一会儿大喊让我去死,一会儿又喊,“我不是恨他,我是怕他,我无颜面对他!他一直以为我是故意的!我不是的……”

至于她伤到年仅八岁的元烨哪里,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这位狠心的母亲,尽管是无心之失,却终是毁了孩子一生。

祝融融简直难以置信,她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跌坐在床沿上,大脑一片空白。

孙越涵情绪稳定一些,对祝融融继续说:“这件事除我之外,元方雄和当时风月冢里的下人都知道。当时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给阿烨留下做人的最后尊严,一夜之间,风月冢里的下人全都不再说话,佯作哑巴,以表绝不透露此事的决心。元方雄是个商人,注重传承。知道阿烨的身体状况,才收养了元成。阿烨却骗他父亲说他经过美国先进的医学治疗已经得到痊愈。元方雄半信半疑,阿烨这才假装和你交往。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吧。那时你大着肚子,我就知道孩子绝对不是阿烨的。”

祝融融瞪大双眼,看了她许久,这个满目疮痍的妇人,可怜之时也有可恨之处。

她还在一个劲儿的哭喊:“我的心里好苦哇!那孩子肯定恨不得杀了我!”

她突然摔开她,冷冷的说:“他想不想杀你,我不知道。但如果杀人不犯法,我会将你千刀万剐。”

说完,她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

祝妈妈探头出来:“融融,你去哪啊,这么晚了!”

她充耳不闻。

难怪他谎称有精神洁癖,18岁那年,她在厕所看见他,他那么愤怒。如今回想,他当时是惊慌自卑的吧。

难怪同床四年,不曾碰她。

难怪他每回倚车远眺,眉宇间总有隐晦的哀愁;

难怪他在灵泉边上,面对她的纠缠,他痛苦挣扎,说,祝融融,再不放手,以后放不掉;

难怪他说不怕下地狱,只怕在地狱孤单,问她是否相陪;

难怪他为达权势顶峰不折手段,除了之外,他的生命还有何希望;

难怪他冷血无情,这个世界又何曾待他温厚!

难怪他几番欲言又止,即便是亲近如她,又如何启齿!

难怪他分明喜欢孩子,对祝康康有求必应,允许他坐在自己肩头,再忙也要亲自布置婴儿房。他一生呼风唤雨,却生不了自己的孩子!他心里,一定是苦不堪言的吧。

她几番质问,为什么这么对她,他面对她的直视,又怎么开口!

她想起他说,我最想得到的,是利益权势,现在多了一个你。他说那话时并未玩笑,她却为何去怀疑。

车窗外的世界,大雨倾盆,她抹了一把脸,满手是水。

黑暗又熟悉的盘山路上,车艰难而上。尽管雷霆咆哮震耳欲聋,她心里的呼唤却如此温柔,她喊:阿烨,阿烨。

此时她的内心,何止倾盆大雨。

她恨车轮不能生出翅膀,孤独的黑夜,她一分一秒都不愿他再独自承受。她的心已高高飞起,跃到他的身边。

王婶开了门,祝融融像离铉的箭,来不及多做解释,大步冲上楼去。

“阿烨!”她急切的敲他的房门。

门很快打开,令她朝思暮想之人,一如往日般高大,终于再次伫立在眼前。

他皱眉:“你……”

不等他开口,她猛的扑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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