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棠,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祁佑年听纪晓棠说要跟他一起去县衙,就不同意。虽然他带领的官军已经全面占领了清远,但是清远县城内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纪家。至于其他的地方,尤其是县衙,祁佑年担心会有没有清扫干净的反贼。
而且,现在战事刚刚结束,外面的情景显然不会太好看。祁佑年并不希望纪晓棠看到那些血腥的东西。
然而,纪晓棠却是打定了主意。
“阿佑,我是一定要跟你一起去的。我要去看看谢家伯娘。”据她所知,之前谢知县就已经将谢夫人和谢怀瑾一起软禁了起来。如今谢子谦和谢怀瑾都殒命于此,纪晓棠心中记挂谢夫人。
听到纪晓棠说要去看谢夫人,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都叹气。
“阿佑,谢大人这样,谢夫人肯定并不知情。我知道,或许这会有些为难,可是,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牵连谢夫人?”纪二太太试探着开口道。
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纪二太太并不是不知道。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跟祁佑年求情。
“我会吩咐下去,让人善待谢夫人。”祁佑年对纪二太太非常恭敬。
“好,那就好。”纪二太太就点头,她知道,这是祁佑年权力范围内能够做到的极限了。至于谢夫人的将来,纪二太太深长的叹息。“晓棠,你看到你伯娘,替我问个好吧。我们都记挂着她。你告诉她,谢大人行事与她无关,我并不怪她。”
“好的,娘。我一定将话带到。”纪晓棠就答应了。
纪二老爷倒是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纪晓棠一眼。他不相信纪晓棠现在就要去县衙只是为了看谢夫人。如果是担心谢夫人,只要拜托给祁佑年就可以了。
纪晓棠往县衙去,必定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而这重要的事情是什么,纪二老爷扭头瞧了瞧旁边躺着,已经用最好的伤药止住了血的谢怀瑾,就隐约猜到了。
“你去吧。”纪二老爷只对纪晓棠说了三个字。
“爹爹。我有分寸的。”纪晓棠轻轻地说道。随即就转身跟着祁佑年往外走去。
……
街上有些乱,处处可以看到维持秩序和清扫废墟、尸体的官军。还没到县衙,迎面就有一队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纪晓棠都认识,正是城内灾民青壮的首领张明。
张明看见祁佑年和纪晓棠,远远地就站住行礼,然后才由着祁佑年的亲兵领到纪晓棠和祁佑年的跟前。
纪晓棠打量了张明一眼。张明浑身上下都非常狼狈,而且手臂和肋下显然还受了伤。
“给三姑娘磕头。小的愧对纪二老爷,被反贼缠住了,拼死也没能赶去救援纪府。三姑娘无恙,小人欢喜的很。不知道二老爷。还有三姑娘家中其他人都怎么样了。”张明说着话,就落了泪。这是心里实在愧对纪家,当初他们可是向纪二老爷保证过。一旦有贼人进犯纪家,他们会立刻赶到。誓死护着纪家。
七尺高的一条大汉当众落泪,这场景让人不能不有所触动。
纪晓棠忙就伸出手,让张明起来。他并不怨恨张明这些人,昨夜那种情形,谁又能顾的了谁呢。
“我家人都还好。反贼人多势众,也是我们始料不及,哪里会怪你。”纪晓棠说着,就问张明,“怎么不见王丁,沈老一家现在哪里,可都安好?灾民们伤亡情况如何?”
纪晓棠这样一问,张明几乎泣不成声。他是性情刚强的汉子,否则也不会被选为灾民中的首领,而且一路逃难而来,也见过了不少生死。但是如昨夜那样,直接面对鲜血淋淋的死亡,他也是平生第一次。
而纪晓棠听完张明哽咽着说出来的情况,也沉默了下来。
王丁之所以没有跟张明在一起,是因为王丁在昨夜的混战中战死了。而沈老一家虽然被灾民重点保护了起来,但是沈老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妇却都没有逃过昨夜的灾难,沈老最小的孙子,沈瑶和沈琦两个的弟弟也被杀害了。
沈老受了伤,正在被救治中,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至于其他的灾民,情况也非常糟糕。昨夜,纪家这边乱起来的同时,灾民的棚户区也遭到了内外夹击。原来灾民中除了那些游手好闲、心术不正的自动做了贼寇之外,还有一些人则被利益所鼓动。
这些人一部分去了纪家,另外一部分却留在了棚户区,跟外面的反贼里应外合,给灾民中带来了重创。棚户区已经被一把大火全部焚毁,灾民十成中死了三四成,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
而如果不是祁佑年他们牵制住了大股的反贼精锐,且几次敲打谢子谦,让大股的反贼不能靠近清远,只怕如今的棚户区以及整个清远,都是另外一副样子了。
“……他们想要我们跟着他们一起造反,说什么荣华富贵……”
原来谢子谦一会之所以控制和袭击灾民们,一方面固然是阻止他们援救纪府,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将这些青壮都收入自己的麾下,做他们造反的炮灰。
而以沈老为首的灾民,因为一直受纪家的救济,对纪家感恩,对朝廷也并没有太大的怨恨,他们并不愿意赌上身家性命去造反。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纪晓棠心中唏嘘,就问张明。
“小的正要去姑娘的府上,给二老爷磕头。”张明抹了眼泪答道。他想要亲眼见到纪二老爷一家平安,而且也是上门请罪。
“这件事倒是不急。你还是先回去,领着大家将乡亲们都安顿好。……所需的衣食药材等,稍后我让人送到。”纪晓棠就道。
张明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连同他身后带的那些人也都跪了下来。
“深感姑娘和纪府的大恩!只是姑娘家也遭了难,这个时候实在不能让姑娘家这样为难。”
纪家昨夜经历了一场洗劫。劫后余生,必定也伤了元气。如今一家子只怕还没喘过一口气来,看见了他们,就又想着要救济他们,且还想的这样周到,张明等人不能不感动。
“如今自然会有许多不便,我们也是尽力而为罢了。”纪晓棠就道。
“这两天灾民的安顿。官军会处置。”祁佑年在旁就说道。一面就安排了一小队人马跟着张明往棚户区去安顿了。
这之后,纪晓棠和祁佑年才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县衙。
县衙门口有官军守卫。领头的一个百户见祁佑年来了,忙就上来行礼,向祁佑年禀报了县衙内的情况。县衙内的匪徒都已经被扫荡干净,至于其他县衙内当差的。还有在后衙服侍的人,则都被看押了起来。
“谢夫人……”纪晓棠心中记挂着谢夫人。就出声提醒道。
“谢夫人在哪里?”祁佑年就问那百户道。
“正要向指挥使大人禀报这件事。是属下无能……”百户见祁佑年问起谢夫人,且神情郑重,就有些惶恐,“谢夫人自尽了。属下带人赶到的时候,谢夫人就自尽了。”
“什么?”纪晓棠惊呼出声。
“属下知道谢夫人身份重要,已经安排军中郎中救治。只是……谢夫人伤重。只怕是活不成了。”那百户也是个机灵的,不等祁佑年再细问。忙就将全部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前面带路,带我们去见谢夫人。”祁佑年瞧了一眼纪晓棠,当着众兵丁的面不好去握纪晓棠的手,只能用眼神默默地传递他的安抚,一面就让那百户亲自带路,他带了纪晓棠直接进了后衙,就到暂时安置着谢夫人的屋子里来。
谢夫人竟然被安置在后衙的小佛堂内,不仅地方狭窄,且采光也不好,里面只有一个火盆取暖。
纪晓棠微微皱眉,祁佑年跟着也皱了皱眉。
“禀报指挥使大人,属下带人来的时候,谢夫人就是在这佛堂之内。谢夫人伤重,不能挪动。”
祁佑年就点点头,这种情况,也就不能够怪这百户和兵丁了。
“再去拢一盆火来。”祁佑年就吩咐道。
百户答应一声,忙下去亲自安排。这个时候,纪晓棠已经迈步进了佛堂,直奔挨着小窗的矮榻。谢夫人正就躺在矮榻之上,头发披散,身上胡乱地盖着被子。
祁佑年忙跟着纪晓棠也迈步进了佛堂。
矮榻前还有郎中在看守,见此情景,忙就回避纪晓棠,一面给祁佑年行礼。
“谢夫人怎样了?”祁佑年低声问道。
郎中就摇了摇头。
“大人要是有话问谢夫人,现在就问吧。”
纪晓棠此刻已经到了谢夫人的榻前,她自然也听到了郎中的话。
“伯娘,我来看你了。”纪晓棠掩去了脸上的哀痛之色,上前握住谢夫人的一只手,轻轻地唤道。
谢夫人竟很快地睁开了眼睛,看见纪晓棠,谢夫人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似乎就要坐起来。纪晓棠忙轻轻按住谢夫人,不让她起身。方才她已经听那百户说过,谢夫人的伤在腹部,因为没有刺中心脏,所以才能支撑到现在。
“晓棠,是你,真的是你。”谢夫人的音色已经不复以往的清亮,然而在纪晓棠听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亲戚。
“是我,伯娘。”纪晓棠笑着道。
“你还能来看我……”谢夫人愧疚地道。
“伯娘,我娘暂时脱不开身,让我捎话给伯娘。我们和伯娘,还和以前一样的。”纪晓棠立刻就道。她眼前的并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谢子谦。谢夫人是无辜的,而且,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在这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时刻,纪晓棠不想让她的心里再添负担。
“是吗!”谢夫人就笑了,“你娘历来宽广、大气,不枉我们一直那么好。只是,我还是愧对你娘,愧对你们。晓棠。你家里……可都好吗?”
谢夫人这句话问的小心翼翼,似乎是生怕听到什么她并不希望听到的答案。
“伯娘放心,我们一家无恙。”
“那就好,那就好。”谢夫人的笑容更大了,是放下了心中的负担,释怀的笑。“我没能早些发现……,如果我能早些发现。或许……”
“伯娘。”纪晓棠见谢夫人的眼神有些涣散,心中知道她就要不行了,忙就朝旁边看了看。方才那个百户来在屋里又安放了一个火盆。随后就出去了。看守的人都在外面,屋子里,除了谢夫人,就只有她和祁佑年。
纪晓棠不能让祁佑年出去。在这件事上,她注定是要赌一把的。
“阿佑。你帮我把火盆挪的近些,伯娘有些冷。”纪晓棠对祁佑年道。
祁佑年立刻答应,将火盆挪到纪晓棠的近前。
“伯娘,谢伯伯说的家谱……”纪晓棠这才俯下身。在谢夫人耳边低低的声音问道。
“哦……”谢夫人有些吃惊,不过她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一双已经有些暗淡的眼睛顿时一亮。
纪晓棠看清了谢夫人的反应,心中也是一喜。谢夫人是应该知道谢家家谱的下落的。
“好孩子,都托付给你……”谢夫人慢慢地说着,一只手费力地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着。纪晓棠见了,立刻明白,伸手帮忙。
原来谢子谦跟谢怀瑾摊牌之后,知道必定也瞒不过谢夫人,就将谢夫人和谢怀瑾都软禁了起来。谢子谦还试图说服谢夫人,就来小佛堂中,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身世为实,就将他一直秘藏的谢家家谱拿出来给谢夫人看了。
谢夫人并没有被谢子谦说服,但是谢子谦却很自信,这母子两个顺从他不过是迟早的事。毕竟多年的感情,在加上泼天的富贵,谢子谦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人能够拒绝的了。
因此,谢子谦带人举事,就将家谱留在了谢夫人这里。清远大乱,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县衙。而县衙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谢夫人这里。
而谢夫人也从谢子谦的话中知道,他带着人是去对付纪家了。在小佛堂内,谢夫人和谢怀瑾根本无法安心。是谢夫人使计策骗过了谢子谦留下的看守,让谢怀瑾从小佛堂中逃出,赶去纪家,解救纪晓棠和纪家众人。
而在官兵冲进县衙的时候,谢夫人就自己寻了短见。
“我知道我不能活了,想自己死的体面些。而且,我也没脸再见你们。”谢夫人将家谱叫给纪晓棠,一面低低的声音说道。
原来她和谢怀瑾一样,都是早就心怀死志。
谢夫人也明白她手中的家谱的意义,然而纪晓棠说要,她就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因为她深信,纪晓棠不会害她,不会害谢怀瑾。
纪晓棠将家谱拿在手里,匆忙地翻看了两下。这家谱显然是从很久以前传下来的,而且竟正如谢怀瑾向她和纪二老爷所说的那样。
按照这谢氏的家谱论起来,谢怀瑾是大燕开国皇帝谢广德的第八代玄孙。
这个家谱,就足可以定谢家的罪了。然而如今谢家谢子谦已死,谢夫人命在旦夕,还有一个谢怀瑾……
这个家谱,决不能留下来。
纪晓棠急着来县衙,除了探望谢夫人,另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这个家谱。她要毁了这家谱,而且还是当着祁佑年的面。
谢夫人撑着最后一口气,眼巴巴地看着纪晓棠。
纪晓棠捧着家谱,看祁佑年。
“阿佑,这上面染了谢伯娘的血,字迹已经分辨不清。……没人别人知道它的存在。要定谢伯伯的罪,并不需要这个东西。”
“晓棠,你确定要这么做?”
“是的。”
祁佑年默默不语。
纪晓棠测过身子,将家谱慢慢投入火盆之中。
祁佑年依旧没有说话,却似乎不经意地挪动脚步,将纪晓棠的身子和火盆遮挡的更加严实了一些。
谢家的家谱,慢慢地在火中化为灰烬。
“怀瑾他爹……”谢夫人反握住了纪晓棠的手。
“谢伯伯已经……”纪晓棠没有把话说完,但是谢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夫人的脸抽搐了一下,也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怀瑾……,晓棠,”谢夫人握着纪晓棠的手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即便是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手上青筋暴露,却还是有些握不住纪晓棠的手。
纪晓棠也感觉到了,谢夫人最后的一点生命力正在飞快地流逝。
“我将……怀瑾……交给你,晓棠……”谢夫人已经无法再出声,然而她依旧执拗地睁着眼睛,抓着纪晓棠的手,她在等。
“伯娘放心,我会照顾好怀瑾哥哥。”
谢夫人终于松开手,闭上了眼睛。她是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纪晓棠抓着谢夫人的手,默默地流泪。
这世界上,除了纪二太太之外,另一个如同母亲一般疼爱她的女人走了。而这个女人,一生正直、清白,是纪晓棠所见的屈指可数的,能够称得上风光霁月的女人。
祁佑年一直站在纪晓棠身边,他没有劝纪晓棠,只是默默地拿出帕子递给纪晓棠擦泪。
“阿佑,谢伯娘的身后事,我不希望她死后还受到羞辱。”纪晓棠
“好。”祁佑年答应了下来。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跟你商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