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言白一字一句念出树下人的名字,眼眸深沉,表情漠然,居高临下地打量这只妖狐。
许久以前,他在黑山老妖那儿见过九尾狐,具体的场景忘记了,只记得黑山不怀好意地问自己九尾狐长得如何时,自己简单地回了一句长相一般,当场得罪以这位以相貌为傲的妖怪,两人当场大打出手。最后若不是黑山老妖劝住两妖,他们都要将那一片地方化为焦土。后来听说她勾引皇室,得罪了当朝皇帝被发文通缉,引得一群道士和尚天天追着她打杀,最后被逼得用秘术逃窜,就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
妖怪们都以为她是跑到某个深山老林里藏起来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她。
显然九尾狐也觉得在这里看见言白是件很神奇的事。
在言白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审视着他,半晌,感慨一句:“多年未见,你还是那张死人脸。”
言白:“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尾狐咯咯轻笑,用手捻起一缕长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黑而长从肩头一泻而下,直直垂在地面上和色彩艳丽的衣料混合在一起蜿蜒。
眯起眼,她笑眯眯地盯着言白,用发尾扫了扫自己的面颊:“我用了我族的秘术,划破空间逃到这个世界。倒是你,怎么失去肉身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一句话让言白确定了很多信息,至少他知道了自己经历的世界都是真实的,只是借由梦境这一渠道不断经过每个世界,而若是有机会,他能自己用能力划破空间穿越到其他世界,那是不是能假设他亦能用这种方法回到原本的世界。若是可以,当他抵达那个世界时,他原本的身体又会发什么?会由于不可共存而自行消失吗,还是他的灵魂自动牵引回到人类的身体里……
“蛇妖,我问你话呢。”九尾狐笑容变得危险起来,似乎不满言白在她面前还要走神,头发一甩就如鞭子般抽向前者。
言白手臂一抬,握住满手清凉柔软的发丝:“别闹。”
九尾狐咬牙切齿瞪着他:“谁跟你闹,放手!”
言白跃下树枝,松开了手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另起话题:“今天在仪式上的果然是你,众人离开时我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说明你是直接从另一个出入口离开……你是后宫的妃子?”他倒是没想到九尾狐对皇族这么执着,先前勾引失败,这次逃到这个世界还不肯罢休。
“你懂什么,为了使用秘术我元气大伤,连回中原都不行,眼下只能蜗居在这个岛国借用他们稀薄得可怜的龙气治疗伤口。”九尾狐提起这个就很不满,愤愤不平地抱怨,“明明龙气这么弱,灵气也不充裕,还出了安培晴明那个怪胎。他的阴阳术很厉害,我又尚未复原,每天都活的小心翼翼,害怕被发现。今天在仪式上差点露了马脚,幸好有另一只妖怪在皇宫中作乱,把他引走。我看你现在实力也不如以前还是小心点。”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继续道:“还有,我来主动找你,一是看看当年不可一世的的大妖怪如今落到何等凄惨的境地,二是告诉我两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你要跟着一个小屁孩当式神我没意见,但我做我的妃子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听到没有!”
言白背起手,微微抬起下颚,眯起眼冷酷地告诉她:“你的事我没有任何兴趣知道。”要不是九尾狐自己一口气把情况全部说出来,他压根没兴趣猜测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知道她的确是自己知道的那只狐狸就行了。
九尾狐涨红了脸,冷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话飘在空中:“你果然是妖怪里的怪胎!这么喜欢人类。”
言白看她浓妆艳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她走了,你出来吧。”
纸门被拉开,只着一层白色单衣的叶王从房间里迈出,赤脚站在回廊上望着他:“她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言白回头,发现小孩个子似乎比初见时长高了些。
“你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妖怪?”
“恩。”
“你原来很强大,现在实力却很差?”
“恩。”
“你很喜欢人类?”
言白突然淡淡笑了起来,走过去,坐在回廊上,面朝院子,半个身体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上半身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恩。”
叶王紧贴着他走下,用同样的姿势面朝外而坐,只是他人小腿短,脚不能放在地面上而是悬在半空中前后摇晃。
言白听见靠着自己的孩子低声说:“我很讨厌人类。”
“我知道。”
“……你不会觉得我错了吗?你作为妖怪都这么喜欢人类,喜欢到你的同族都抱怨,我作为正统的人类却讨厌自己的同胞,你不会因此讨厌我?”
“这种问题没有对错。”言白扭头认真地告诉他,“你讨厌人类这是你的事,我无权多做评价。就像刚才的狐妖,他也无权对我喜欢人类多做评价。”伸手拍了拍小孩的头,“去睡吧。”
叶王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张开手抱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小声说:“我知道了。其他人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就好。母亲离开了我,千代也离开了我,我不想你也离开我。我会成为配得上你的阴阳师。”
言白轻轻拥住他:“我说过,这一世我会保护你。现在,睡觉吧。”
叶王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肩膀,乖乖地嗯了一声回到房间,手搭上纸门拉到一半停住,望向言白。
言白朝他一笑,支起一条腿靠在回廊的廊柱上,手搭在膝头:“我就坐在这里。”
小孩的脸瞬间红了起来,猛地关上了门。
侧耳听见房间里的脚步声,掀开被子的声音,还有重新平缓下来的呼吸声,言白的笑容渐渐消失,抬手布下一个结界,声音重归冷漠:“出来吧。”
“嘻嘻你刚才对小鬼不是蛮温柔的嘛,怎么对我就这么冷淡。”一个人影浮现在他眼前,黑袍,血冠,容貌俊美,笑容不怀好意。
心魔跪坐在言白身前,抬手触摸他的脸庞,月光将影子投射在木质回廊上——只有言白一个人支腿而坐的身影。
侧脸避开心魔的手,言白声音平静眼神冷冽:“你没死。”
心魔遗憾地收回手,嘴里啧啧有声:“我就是你,你都没死,我怎么可能死。不过说真的,我被你吓着了。就为了不让我出来,你硬生生放弃多年的修为,毁了好不容易得到的蛟身,把我吓了一跳。”他口口声声说吓了一跳,嘴角的弧度却未变半分。
言白垂下眼,懒得看他,反正用眼神杀不死对方,反而会让心魔更加兴奋,还不如无视他。
心魔不甘寂寞地凑上前,哥俩好般搂住他的肩膀,凑在耳边喷出湿热的呼吸:“呐呐,这段日子我观察你和小鬼观察了半天,觉得你两有意思极了。他身为人类,却想变成鬼,而你作为前任妖怪现任鬼魂,却一心对自己的人身恋恋不忘,你说如果他知道你经历,会有什么感觉?”
“别对他出手。”言白侧过脸,抬眼警告他,漆黑的眼里划过危险的红光,再一次警告,“别对麻仓叶王出手。”
心魔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两双相同的眼睛近在咫尺,在空气中交锋,互不相让。
就在气氛渐渐紧张,不断逼近危险的临界点时,心魔突然噗地笑出了声,他将头埋在言白的肩膀上,搂着他笑的浑身颤抖:“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
言白瘫着脸,仍由这个疯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真是哈哈哈笑死我了。喂喂,本体,你真的明白灵视的意思吗哈哈哈你真的知道灵视对一个小鬼来说是多大的痛苦?”见言白把脸朝自己转来,心魔爽快地没有在打官司,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明天我就让你感受一下吧。”
第二天一早,麻仓叶王穿好衣服,刚推开门就看到院子里言白静立在樱花树下,皱紧眉头,见自己出来,眼睛里划过复杂的感情。
“怎么了?”叶王紧张起来。
言白摇摇头,示意他麻仓叶辉的式神等在门外。叶王按下心中的疑惑,让式神进屋整理房间。
这一天对叶王来说是很平常的一天,出门,去麻仓家的专属学习院落,学习,期间对两个同学敌对的目光和时不时的挑衅视而不见,下午去麻仓叶辉那儿和麻仓秋叶一起进行另外的修行,傍晚结束。他对这些步骤早就熟稔于心,驾轻就熟,但今天白却很不对劲。他的眉头一直皱着,压根没松开过,看向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看向别人的则越来越冷厉,最后甚至带上杀气。
离开麻仓叶辉的院落,走在回去的路上叶王忍不住问自己的式神:“白你今天怎么了?感觉有什么不对吗?”
言白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没什么。”他只是被灵视听到人类想法所震惊了,无穷无尽的欲念,无穷无尽的恶意,或许有善意的想法,但很快就淹没在恶意的海洋里,根本无法捕捉。每个人的声音都被放大,不停在耳边响起,想捂住耳朵都不行,因为这些心音是直接抵到心里的。
他只是在灵视的作用下度过一天就忍不住气血翻滚,有嗜杀的冲动,而叶王他已经这样过了好几年了,且今后一生的所有时间都将这样活下去。
心魔昨晚临走前的话回想在言白脑海里:“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忍受几十年的灵视吧。就算是麻仓叶王,你喜欢的那个小孩,这样痛苦几十年真的不会发疯吗?”
会吗?当然会。叶王现在如此厌恶人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按住叶王的肩膀,言白单膝跪在地上,不顾对方的惊讶,他沉声道:“叶王,学会了阴阳术后就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远离人群。”这样你至少能少听一些心音。
叶王楞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呢,白。说好了,我要成为大阴阳师,而你作为我的式神呐。没关系,不是有你在么,不用担心我。”
傍晚的夕阳晕染了天空,红色的晚霞从西边开始依次从橙红,橙黄,淡紫,蓝紫变化至东方的灰蓝,叶王的眼睛清亮极了,映照着言白和他身后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