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薛先生此来不是讨教为商之道的,倒像是再次私设公堂,审问于我呢!”

我将手里的茶盏直接丢在地上,目光斜视着他,脸上挂着一丝假笑。看来,我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今时今日他依然只是只小蚂蚁,

“想来是薛先生商运亨通发了大财,不然就是靠上了哪棵大树,可以不把玉府小门小户的放在眼里,肆意而为了!”

薛斯文听出来我的话中有话,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后背挺直,态度全变,堆起一脸的媚笑,慌忙告辞,

“鄙人打扰多时,真是不知进退,言行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您海涵、海涵。我告辞、告辞,不送、不送。”

我眯起眼睛蹙着眉头,望着跳梁小丑一般谢幕的薛斯文,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在不断的加深。他在打探什么?他想知道什么?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起远,你可见过此人?”

关起远刚刚进来,站在我的身后,依旧一身长衫布鞋打扮,依旧笃定沉稳的声音平静的响起,

“见过,最近他经常到玉器行来,不是在店里转悠,便是在门外溜达,眼睛一直盯着店里的伙计,和来往的客人,有时会问东问西的。”

“都问了些什么?”

“什么都问,很杂。”

“你的感觉?”

“此人非善类。仿佛玉府和玉器行里有什么东西或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我感到了危险。”

“他刚才问起玲玲和玉明。”

“是不是将玲玲和玉明叫来,一起商量商量?”

“不可,况且也商量不出什么来。他俩会对我们守口如瓶的。”

我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关起远,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脸,仿佛所有的烦闷终于找到了一片阴凉的去处,全体消失了。关起远迎着我的目光,也同样的看着我,我知道,他的烦躁也都不见了。

“去提醒一下他俩吧!还是得辛苦你,密切注意。”

关起远走后,我又想起来一个人——魏耀祖,或许他可以帮我调查出薛斯文的来龙去脉。

我将魏耀祖约到了东交民巷的一家咖啡馆里,玉荷事前替我观察过,那儿的环境还算安静,并且洋人居多,说话会方便一些。但是,在玉荷看来,我还是不适合一个人去赴约,她将三婶母交给莫言,坚持陪我赴约。

玉荷让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临街的窗边等待魏耀祖,她在附近转了两圈,回到咖啡馆,坐在我的邻桌,斜对着我,正对着门。

魏耀祖如约而至,身穿灰色条纹翻领衬衫,一条暗灰色的西装裤,裤线笔直,脚上一双白色皮鞋,一尘不染。三七分的头发,一丝不乱,他笑着坐到我的身边,叫了两杯蓝山咖啡,依然体贴的替我在咖啡里加好奶,搅拌均匀,推到我面前,

“真高兴能再次见到您!”

“我是有事相求。”

“希望您有许多事情求我!”

“噢,为什么?”

“哦,没什么!您有何事?”

我温柔的笑了,笑意写在眼底眉梢,我静悄悄的看着他,我喜欢看他,在我的心里他像一个弟弟。我用手指整理着耳边的碎发,同时压低了声音,将我的来意告诉他,他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之后,我和他轻松的聊起天,魏耀祖是个幽默自信,谈吐风趣的人,很平常的事情从他的嘴里说出,便让人觉得生动形象,仿佛活生生一幅画,放在面前一样。他给我讲他在英国的奇异见闻,英国糟糕的天气,和英国人古怪的风俗和脾气。我很少插言,细心的听着,开心的笑着。那个午后,云淡风轻的天上,有一朵懒懒的云飘过,自由自在。

回家的路上,玉荷盯着我,总是神秘的笑,我假装生气,

“不许笑了!你笑什么啊?”

“我要是说了,您不许生气。”

“你要是再不说,我真的不高兴了。”

“那个男子,他喜欢您!”

“不许胡说。”

“真的,您看他的打扮,很明显是用了心思的,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他对您的态度,体贴温柔,看见您笑了,他似乎比您还要开心,他绝对是喜欢上您了。”

我愣住了,心里陡然升起慌乱的心悸,我的生活里不能再出现这样意外了,我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情感的意外了。我苦涩的望着玉荷,我得谢谢她告诉我这些,

“玉荷,谢谢你!”

玉荷收起笑容,对我微微的摇了摇头,我听见了她心底的叹息声。我倏然意识到,她也是寂寞的。

“玉荷,等时局稳定了,给你找个好婆家吧!”

“您就别替我操心了,除了玉家,我哪儿都不去。”

几天后,魏耀祖将他查找到的资料给了我。我前前后后看了几遍,薛斯文的确已经脱离军队,由于魏耀祖的关系,他也没能在政府里谋得差事,如今,他真的是在做小生意,以维持生计。可是,唯一令我不安的是薛斯文曾经的军统身份。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去找关玲玲。

关玲玲和玉朴玉如今住在东小楼,那儿原本就是她的家。迈进东小楼,前尘往事扑面而来。那个时候的我,如此倔强而不通情理,竟然会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再踏入这栋小楼。而今,世事更替,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而藏在心底的伤痛却时常的涌上心头。

我与关玲玲谈到很晚,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的说给她听,她认真的听着,没有做任何反应,也没有只言片语。我很理解,起身准备离开。

“姑母,谢谢您!”

“丫头,很久没有听到你叫我‘姑母’了。”

关玲玲微微扬起头,小丫头一般的撒着娇。我的手指轻轻的抚过她额前的刘海儿,她的眼睛和无痕姑母的眼睛真的很像。

“如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姑母,我知道。”

关玲玲认真的分析了玉玲珑所说的情况,感觉薛斯文此人不能留,但是,要如何除掉他,除掉他之后会不会有更大的麻烦,关玲玲无法确定。同时,她将情况汇报给上级组织,组织的意见是,此人危险,必除!具体方案,请北平城内同志研究实施。

关玲玲很清楚,如今在戒备森严的北平城里,她是几个极少还能和上级保持联络的人,她不能冒险,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她的责任重大。玉家玉器行的同志也不能露面,否则后患无穷。

她思前想后考虑再三,此事,只能借助玉玲珑。

我起了一个绝早,独自一人从西角门走出了玉府主宅。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农妇模样,粗布的短衫,粗布的长裤,粗布的鞋,头上还带着一块暗蓝色的粗布头巾。我的行踪诡秘,尽量不引起路人的注意。在一个行人罕至的小胡同里,我坐上了一辆事先定好的黄包车,在城门刚刚开启的时候,直奔玉氏宗祠而去。

在玉氏宗祠的后山上,我逗留了大半天,傍晚时分,我筋疲力竭的回到玉府主宅。

之后,每隔三五天,我便如法炮制一回。这是关玲玲利用薛斯文的贪婪定下的一计,目的有二,一、短期内达到转移薛斯文注意力的目的;二、请君入瓮。

至于关玲玲请薛斯文入的是什么瓮,她没说,我没问,我只是依计而行。

“姑奶奶,这些天您好辛苦啊!”

薛斯文地狱恶鬼一般的声音,终于出现在我的身后,恶形恶状的击碎了我身边翠绿色的空气,和穿过树梢黄绿色的光线。我大惊失色的转过身子,惊慌失措的面对笑得一脸得意而诡秘的薛斯文,

“薛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我是特地来探望姑奶奶的,不过,你这一身儿打扮,倒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哦,我出来散步,自然穿得轻松一些了。”

薛斯文踱着方步走进我,背着双手,在我的身前身后转圈,不停的上下打量着我,嘴角挂着掌握一切的奸笑,

“和您说实话吧!我跟着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到底来此地干什么?”

“薛先生是在审讯我吗?”

薛斯文停下脚步,猛地回头,脸对着脸直视着我。嘴边的笑意不见了,他换了一张阴险狠毒脸孔,慢慢的从怀里掏出手枪,将枪口指着我的额头,

“我没工夫陪你玩儿,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您不必吓唬我,没用的。”

“这里不是你的玉府,你最好放聪明点。”

我调高了一边的眉毛,斜视着他,目光里充满着不屑和轻蔑。看着他瞪得发红的双眼,我忽然莞尔一笑,目光轻柔的扫过他的脸,小心翼翼的移开他顶在我额头上的手枪,

“薛先生,有的时候,枪这个东西只会坏事,您说呢?”

“好吧,我也不是很喜欢用枪。”

薛斯文将手枪别在后腰上,抬头看了看天,他点上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些声音,

“奶奶的,你们家老祖宗,还真******会选地方啊!”

“薛先生,请您自重!”

“别废话了,说正题。”

他烦躁的连吸了几口烟,吐出来的烟雾挡着了他的脸。我低下头,努力的调试着自己的情绪,并且努力让自己相信,此情此景是真实的,而不是什么计谋,否则我会露馅儿的。

“好吧!我在找宝藏。”

“什么宝藏?”

“玉家的宝藏。”

“骗鬼呢吧!玉家的宝藏你会不知道?”

“玉家的宝藏是真实存在的,而几代的玉府掌家都曾经找过,没有结果。”

薛斯文将烟头用脚狠狠的踩灭,歪着脑袋,死盯着我的眼睛,沉默着。我把所有的情绪与情感都隐藏起来,只留下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给他看。他眯起眼睛仔细的衡量着,该不该相信我的话。

“为何迟迟找不到?”

“年代久远,地理变迁,记载或许也有所偏差。”

“你能找得到?”

“差不多吧!”

薛斯文本能的感到玉玲珑对答如流背后的危险,然而,宝藏对于他的诱惑是无穷的,无论真假,他都不可能放弃。再说,玉玲珑每次都是一个人来,说明她是连家人也隐瞒着的,他薛斯文,对付一个娘们儿还是富富有余的。

“我学过测绘,我可以帮你,条件是一半儿的宝藏。”

我心里暗笑,一半儿的说法恐怕只是权宜之计吧,他心里想的一定是全部。

我立刻表现出惊讶和被逼无奈的神情,我故意沉默着,表示我很犹豫。薛斯文双臂环抱胸前,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他已经觉得势在必得,料想我也只能就范了。

“好吧!一旦有消息,我会通知您。”

“好,姑奶奶爽快!在下就敬候佳音啦!”

薛斯文对我抱拳为礼,昂首阔步神采飞扬而去。

玉府,我的卧室,我累到了极致,头脑里一片空白,和衣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正午。我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到一脸歉疚的关玲玲,我摇了摇头,尽情的伸了一个懒腰,打算起床。

关玲玲一边服侍我梳洗更衣,一边抱歉的说,

“姑母,辛苦您了!对不起!”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接过毛巾,把它敷在脸上,片刻,拿下来,感觉这回是真的清醒了。关玲玲将毛巾放在水里,轻轻的(揉)搓着,

“我想,请您借给我一个人。”

“嗯,你去和她说吧!”

“我知道她的身份,您不问?”

“不问,只是,请你保密。”

关玲玲服侍我更衣,她帮我挑了一件白色带红色花瓣底纹的夏季长旗袍,丝质的面料,半高领半长袖。替我梳理好头发之后,她端起水盆,

“姑母,您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掌家了吧?”

“是的。刚开始掌家,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呢!”

关玲玲柔和的笑了起来,脂粉未施的脸上,如同盛夏绽放的花朵一般,怒放着美丽和娇艳。她离开我的房间许久之后,我的脑海中依然是她的笑颜。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的女子,应该有属于她的归宿,她值得最好的男子一生的挚爱与呵护,她不应该被埋藏在这个深深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