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府的大门中走出一队红色的出殡队伍,仿佛从天边缓缓而来,吸引了众多好奇而猜疑的目光。红色的丧服,红色的丧幡,红色的纸钱纸马纸人,红色的绸缎覆盖在棺材之上,没有撼天动地的哭声,没有高亢凄凉的招魂声,没有絮絮不停的诵经声,安静而沉默的缓缓而去。

正是,花容凋零碾作尘,月影凄清神孤单。

红尘梦断浮华尽,玉碎魂散香如故。

深夜,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无痕姑母的房间,打开所有的窗子,让月光倾(泻)了一地。我静悄悄的站在昏黄的月光里,闭上眼睛,我还能够感受到无痕姑母的温度和气息,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她衣角裙摆的窸窣声,她走路时细碎的脚步声。

“姑母,姑母您还在,是吗?您舍不得我,是吗?”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猛然转过身子,瞪大了眼睛,我的无痕姑母安静的站在昏黄的月光里,温柔的对着我笑,她穿着我亲手为她缝制,茜素红的旗袍,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我傻傻的向她伸出手,犹如迷路的孩子看到了母亲一般,喜悦得无法置信,

“姑母,别离开我,求您!”

“玲珑,姑母要走啦!”

无痕姑母的身体散发出暗黄色的光晕,渐渐的朝门口退去。我急坏了,伸出双手,快步向她跑去,大声的呼喊着,

“您要去哪儿?带上我,好吗?”

“好啊!我们一起到月亮上去,走吧!”

无痕姑母回过头,笑着对我说。我清晰的看到她眼中流动的光彩,仿佛天边那一泓灿烂的霞,流光溢彩。无痕姑母在前面轻快的走着,我在后面痴痴的跟着,她走,我走,她跑,我跑,她跳,我跳,她笑,我也笑。

我俩来到秋千架旁银杏树下,一道月光直直的将银杏树笼罩其中,月亮甩下一条长长的梯子,无痕姑母踏上梯子,回过头,向我招手。

我想跟着她一起走上梯子,可是,随着无痕姑母向上走的脚步,梯子在她身后逐渐的消失,我无法上去。我急得大哭,在树下团团转,我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墙边上靠着一架梯子,定是前几天佣人在屋脊上挂红布时,遗忘在此地的。

我跑过去拿起梯子,将它牢牢的靠在银杏树树干上,好奇怪,那么大那么沉的梯子,我今天搬动起来,却毫不费力,轻松自如。我看到无痕姑母在前面对我微笑向我招手,我再不犹豫,踏上梯子,一步一步的跟着无痕姑母。

我俩要到月亮上去,那里美好而宁静,没有纷争没有仇恨,那里安详而和平,没有战争没有血腥,那里明亮而柔软,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月亮,我们来了。

当关起远看到玉玲珑站在,高高的银杏树树杈上的时候,他惊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他今天晚上在程志武那儿,商量如何让四个孩子脱身的事情,说完事情,程志武想同玉玲珑谈一谈,开导开导她,才发现她不见了。

关起远想起每次玉玲珑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在秋千架上呆坐着,于是,两个人找到这里,却看见眼前的一幕。

“玲珑,你站着别动,我上去。”

关起远大声喊叫着,就要冲上去救人。程志武上前一把揽住关起远的肩膀,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起远,你冷静些!你看,她现在犹如灵魂出窍,惊动了她,她真的会掉下来的。”

关起远昂头看着树上的玉玲珑,她的脸笼罩在银白的月光里,圣洁而朦胧,神情天真欢快。关起远六神无主的望着程志武,

“怎么办?”

“你从背后悄悄的接近她,我在树下观察她,分散她的注意力,你要冷静,动作一定要轻,千万别惊着她。”

关起远做了几个深呼吸,蹑手蹑脚的上了梯子,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靠近玉玲珑,树下的程志武紧张而谨慎的盯着树上的玉玲珑。

我在离月亮很近很近的地方,遇到了程志武,我非常高兴,愉快的和他打招呼,

“程先生,您好!”

“姑奶奶,您好!您这是去哪儿啊?”

“月亮里。”

“哦,您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方便吧?”

“我不是一个人,我和姑母一起去。”

“那……您路上小心啊!”

我对着他甜甜的笑了,快乐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笑纹里,

“我会的,姑母会陪着我的。”

我转过头,随着无痕姑母继续向月亮里走去。

在程志武和玉玲珑说话的时候,关起远紧贴着树干,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大气都不敢喘出来。关起远听到他俩的对话,突然想起,玉玲珑曾经有一次,也是要到月亮里去,要将秋千荡到月亮里,他真的不是很明白,月亮里到底有什么,会如此吸引着玉玲珑。

我又看到了关起远,好奇怪,今晚好多人都在哦!

“起远,你也在这儿,你是来送我的吧!”

“你要去哪儿?”

“月亮里。”

“为什么?你不要这个家了,你要离开我吗?”

“我要跟姑母在一起。”

“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没有,她就在我前面。”

“在哪里?我看不到。”

“就在前面,”

我伸出手指着我的前面,我要向关起远证明,无痕姑母就在这儿,她要和我一起去月亮里。但是,无痕姑母不见了,月亮上的梯子也消失了,那一束笼罩着银杏树的月光也没有了,

“姑母,姑母,姑母别丢下我!姑母!”

我彻底的慌了,脚步凌乱跌跌撞撞的寻找着我的无痕姑母。

关起远一个箭步上前,牢牢的抱住玉玲珑,但是,平日里柔弱温柔的玉玲珑,此时已经变得疯狂而暴躁,她奋力的想挣脱关起远的怀抱,对他又抓又咬又踢,关起远紧紧的将她护在怀里,任由她又抓又咬又踢。

我无法挣脱,眼睁睁的看着无痕姑母走进月亮里,而月亮也收回了它的梯子,我开始歇斯底里的嘶吼,狂躁的叫喊,毫无顾忌没有节制的恸哭。

玉玲珑和关起远在树杈间狭小的空间里撕扯扭动,看得树下的程志武一身一身的冷汗直冒,他悄悄的活动开身体,提起一口气,准备随时接住玉玲珑和关起远。

突然,急于挣脱的玉玲珑一脚踏空,带着关起远直直的落了下来,关起远将玉玲珑密密实实的护在怀里,提着一口气,猛地转动身体,将自己置于玉玲珑的身下,两个人急速的坠下。

程志武提气跳起,用双掌快速击打关起远的背部,减缓两个人的下坠速度,然后,将二人护在胸口,落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停下。

关起远急忙查看怀里的玉玲珑,她满脸泪痕的闭着眼睛,安静而乖巧,不知道是累得睡了?还是晕厥过去了?还好,玉玲珑浑身上下完好无损。

关起远翻身起来,看到他身下的程志武一脸惨白,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知道他受伤了,

“你伤到哪儿了?”

“应该是左腿。”

“能动吗?”

“不行,可能骨折了。”

“我先将她送回去,你在这儿等着我。”

程志武艰难的点了点头,看着关起远抱着玉玲珑飞快的消失在眼前,他才感觉到左腿上的伤,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索性躺倒在草地上。

关起远将玉玲珑抱回西小楼,差小丫鬟请来莫言,莫言不放心马子服,也将他带来了。也好,一起有个照应,马子服虽然痴傻,但并不疯癫,完全可以自理,不需要太多的照顾。

关起远安顿好玉玲珑,急忙奔回后花园,将程志武背回私塾,遣小厮连夜请来于逢春大夫为其救治。

忙完了一切,安顿好了玉玲珑和程志武,疲惫不堪的关起远才发现,天边已经微微的泛白,他疲倦的靠在银杏树的树干上,望着一点一点亮起来的东方,睡着了。黎明已经来临,曙光照耀着大地。

那一夜之后,玉玲珑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与平时一般无二,糊涂时便要到月亮上找寻她的无痕姑母。而且,她坚持将莫言称为越女,无论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

玉玲珑糊涂的时候,只听关起远一个人的话,所以,关起远只好日夜守护。而府中的大小事情,也要他的主意,关起远是忙碌不堪,分身乏术。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宫崎纯一郎再次到访,

“宫崎先生,府里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关起远实在是累到没有精力与他周旋客套了。宫崎纯一郎看着脸颊消瘦,眼圈发黑,神情疲倦的关起远,笑了。他开门见山的说,

“松田青木死了。”

“什么?怎么会?”

关起远的精神为之一振,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开始精力集中,他的目光牢牢的黏在宫崎纯一郎的脸上,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他的话。宫崎纯一郎的面部已经没有了表情,声音平板低沉,

“医生救治的时候,为他打了一针麻药,他便开始发烧,最后,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烧死了。”

“你说的是真话?”

“我有必要专程跑来骗你吗?”

关起远下意识的感到宫崎纯一郎没有说谎,再说,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必要说谎。所以,他强打着精神,很客气很文雅的起身送客,宫崎纯一郎迟疑着,缓缓的站起身子,一边低头向外走,一边轻声的问,

“她还好吗?”

“不好,神智一直不是很清醒。”

“要不要看看西医。”

“谢谢,不必。”

宫崎纯一郎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沉默的离开了,他撤销了对玉府的封锁令。关起远为玉玲珑请来的名医无数,却全无效果。

这期间,玉明成了关起远的左膀右臂,府里行里,每一件事情他都会尽心尽力。玉明的头脑灵活思路清晰,渐渐的,关起远将府里的事情都交给他打理,自己则安心的看护着玉玲珑。

玉明全面接手管理玉府,便会经常在府里各处打理,难以避免的会碰到于芸香。这一日,风和日丽,天高云淡,春阳高照,玉府内院的抄手游廊中,玉明和于芸香不期而遇。

于芸香今年十七岁,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了。与几年前的小丫头无法同日而语。浅棕色的皮肤,润泽细腻,原本就如秋水般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更增加了几分妩媚,眼角眉梢风情万种,她在玉家得到很好的照顾,特别是玉达仁,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从嫁给玉达仁的那一天开始,于芸香便仔细的将关于玉明的全部记忆和爱恋,收藏在心底深处,瞒住别人,更想瞒住自己。

今天,又见到了他,剑眉朗目,英气勃发,宽宽的肩膀仿佛能担当起天下。深邃的目光,让她想起久远的快乐时光。

“你好吗?”

“好。”

“很忙吗?”

“嗯。”

似乎再没有可说的话了,两个人静悄悄的站着,低着头,不看彼此的脸,谁都不开口,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玉明看见于芸香挂在衣服外面的玉环,和玉玲珑给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个环,是他的吧?”

“嗯,你也有?”

“有,你看。”

玉明从衣服的领口里,拉出挂在脖子上的环,放在掌心,给她看,于芸香凑近细看,笑意盈盈,

“我听达仁说过,一共有六个一样的环。达仁说,让我将环传给我们将来的孩子。”

“玲珑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春日温暖的阳光下,清风拂面,他和她相视而笑,坦然而自在。将彼此放在心灵的橡木桶里,经历岁月,会酿出一杯苦涩中带着甜蜜的美酒。将彼此放进记忆的仓库里,经过时光,会提炼出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情义。站在远处,看着你,只要你欢喜,我便喜欢。

被囚禁在佛堂多时的云莲,开始焦躁不安。当她从田仓百合子的口中得知松田青木的死讯之后,她彻底的绝望了,她满心满脑便只余下一个念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