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在意,只是有一晚,无痕姑母忽然问起,我对宫崎纯一郎的印象如何?并且还说,

“如今是新时代了,寡妇再嫁已经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了。姑母只是想让你过得开心些,想看着你快乐。至于这个家,还有姑母呢,你无需顾虑太多。只是可惜这孩子是个外族人。”

无痕姑母不问世事多年,她并不知道,此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中国的东北,并且建立了伪满洲国,逊位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成为了伪满洲国的傀儡皇帝。北平城中,反日之声早已经响成一片了。

而我的烦恼并不是完全来自于这些事情。我的烦恼,我的矛盾,我的挣扎,无法言语,无从诉说,无人能懂。就在我内外交困,进退无路的时候,该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就连星星也比平日里少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分布在广袤的天空中,显得凄凉而无助,黯然而无光。夏日里的虫鸣之声,搅得我无法入睡。于是,我起身,换好衣裤,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我漫无目地的在府中游走,犹如一个死不瞑目的游魂。最后,我静静的坐在了“琢器堂”门口的石阶上,默默的望着面前的影壁。我的目光已经穿透了眼前的砖石影壁,看到了影壁前高高的门楼之下,紧闭着的两扇红漆大门。

“我真的想离开吗?我真的能离开吗?我真的舍得离开吗?”

我叹息般的喃喃自语,四周只有寂静的夜和夜里透明的黑,无人应对。突然,

“嗨,什么人?”

一束光照射在我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无法睁开眼睛,我用胳膊挡住了脸庞。

“姑奶奶,对不起,小的不知道是您。”

是一个冒失的值夜小厮,

“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啊?”

“我睡不着,出来坐坐。不碍事的,你到别处去吧。”

“是,小的告退。”

值夜的小厮走远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宁静。我继续痴痴呆呆的坐着、想着。一件衣服从肩头披了下来,

“虽说是夏天了,但是晚上还是很凉的。别着凉了。”

是关起远。我猛地一把把那件衣服拽落到地上,也将他的气息他的温柔拽离我的身体。

“你能不能别对我好,也没再跟着我了。”

我的声音冷冷的、拒人以千里之外。关起远迟疑了一下,还是俯身捡起了地上的衣服,伸手把它递给我,

“别和自己过不去,穿上。”

“你命令我,你凭什么?”我扭过头去,不理他。

关起远拿着衣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很久,才颓然的放下。在不知不觉中我与关起远之间,竟然横陈了一条宽大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玲珑,求你。求你别钻牛角尖,行吗!”

声音是哀求的,伤感的,无精打采的。我的心里忽然涌出许多的不忍,我猛地把他手里的衣服拽了过来,像是和谁赌气似的穿在了身上。

“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下了逐客令,但是,关起远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到了我的身旁,

“玲珑,我们谈谈好吗?”

“和你,我没什么可谈的,也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你、我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你我总是要见面的呀!难道要继续尴尬的相处下去吗?”

“那可不一定,也许过几天,我就会离开了。”

“离开?你要去哪儿?”

关起远紧张的用手狠狠的攥着我的胳膊,把我捏得很疼。可是,我没有叫,咬牙忍住了。黑暗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直视着我,眼中装满了焦急和心疼。这一次,我没有逃开他的眼神,我也直视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天地皆失。天上人间,我只愿与君长相随,你可知道?你可明了?我依着他的手劲儿,靠进了他的怀里。

“起远,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儿。”

关起远没有说话,只是更紧更紧的抱着我,紧到我都快要窒息了。我知道,我明白,他是不可能带我走的,只是,我真的不甘心呀。

“如果,你无法带我走,那么请你放手吧!”

我用力的推开他,挣脱开他的怀抱,虽然,我那么那么的眷恋着他怀抱里的温暖和安全。

“玲珑,别这么任性,别这么自私,好吗?”

“我任性?我自私?”我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关起远,你竟然如此说我,如果我任性的话,我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如果我自私的话,你也早就是我的了。不是吗?我为了你忍耐了所有的一切,我为了你承担了所有的指责,我为了你忍受了所有的痛苦。今时今日,你竟然说我任性,说我自私,哈!哈!哈!”

我从石阶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下石阶,仰头长笑,苍天无语,我亦无语。

“玲珑,你不要这样,你以为这些天来,我就好过?我就不难受吗?”

关起远走到我的身后,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无奈和疲惫。我却狠下心肠,偏偏要说一些话,来伤他的心,

“你难受?你难受什么啊?妻贤女孝的,又将有添丁之喜,关大总管,恭喜!恭喜啊!”

我转过身子,皮笑肉不笑的对着关起远拱手。显然,我的言语和动作都伤害了他,因为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情感被扭曲之后的苦痛与不被理解的愤怒。我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躲开了他的伤心。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他说,

“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你我两清了,走吧。”

再如此的纠缠下去,我只会不断的伤害他,让他痛苦,让他疼。因为,我很痛苦,我很疼。所以,只能让他陪着我,一起痛苦,一起疼。关起远用力的扭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他,

“玲珑,你让我怎么办?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可是,我能吗?我能吗?

“玲珑,求你,别离开我。”

他狠狠的把我拉进怀中,用两只胳膊狠狠的把我箍住,不让我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我所有的脆弱彻底的决堤,我无力的靠在关起远的怀抱里,大颗大颗的眼泪宣泄而出。

“起远,何苦?我们走吧,离开这儿,好吗?”

我感到关起远箍住我身体的胳膊松开了,同时退后了一步,与我拉开了距离。我不解,我真的糊涂了,既然他深深的恐惧我的离开,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走呢?既然他如此强烈的想要我,为什么不能为我舍弃一些东西呢?

“起远,我们走,离开这儿,好吗?”

我向前一步,他后退一步。

“起远,难道你还不明白,在这个家里,你我的关系是不会被承认的,在这个家里,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在这个家里,你我最终只能成为罪人,在这个家里,你我是没有自由的。”

我又向前一步,他再退后一步,

“起远,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建立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拥有一份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在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里。起远,不好吗?”

我再向前一步,他继续后退一步,

“只有离开这里,我们才能真正的拥有彼此。离开了这里,我们才会真正的快乐。离开了这里,我们才能无拘无束的相爱。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起远,你不想吗?”

“不!”

关起远大喊了一声,我停住了脚步闭上了嘴,泪也在瞬间干了。关起远蹲在地上,他双手抱着头,手指不停的神经质的揪着头发,

“不,玲珑,我求你,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你说得一切我都想要,可是,我不能。我是个男人,我要承担对家庭的负责。我是个丈夫和父亲,我不能抛弃我的妻儿。玲珑,我不能!”

他蹲着,我站着,黑色的夜继续在一片一片的砖瓦上,在一根一根的树梢里,在一个一个的墙缝中蔓延着,蔓延着,蔓延着。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黑夜中的黑暗与冷漠,恐惧与徘徊,吸入腹中。我轻轻的叹气出口,把黑夜里的诡异和嘲笑,魅惑和迷茫,呼出体外。可不是嘛!关起远是个好男人,是个好丈夫,他要做人,要做好人。而我呢?我是什么?我算是什么?是坏人吗?是坏女人吗?是吗?!

关起远的痛苦是真实的,他的不舍是真实的,他的矛盾也是真实的。他那么真实,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妻有女,他的真实是可以被触摸可以被拥抱可以被保存的。我呢?我却一直是虚幻的,虚幻的梦境中,我爱了一回,虚幻的现实里,我恨了一次,我是虚幻的,我的爱恨是虚幻的,我的尊贵是虚幻的,我的挣扎也是虚幻的,就连我的伤痛和苦恼也全都是虚幻的。我的虚幻和他的真实,总是在彼此寻觅彼此错过永不相见。

“起远,起来吧!别为我痛苦,不值得。我原本就是个不祥之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与真实的情感,与真实的人生无缘。其实,我并不贪心,我想要的,也不过是天下的女人们都想要的,一个家庭,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倾注一生也无怨无悔。可惜,可惜啊!我与所有的真实情感无缘,与面前的真实世界无缘。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件事物、一个人是完全的、真正的属于我,今后,也不会有的。所以,起远,为了我这样一个虚幻的,不祥之人难过、痛苦、矛盾、挣扎都是不值得的。真的不值,何苦呢!”

关起远站起来,面对我,从他的脸上我依然能看到痛苦来过的痕迹,他的内心一定是疼的,是挣扎着的,

“玲珑,你不是……。”

“关总管,小的可算是找到您了。”关起远的话被一声惊呼打断了,“姑奶奶,您也在,太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我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

“回姑奶奶,三小姐要生产了。”

“什么?怎么回事?”关起远一把抓住报信儿小厮的胳膊。

“小的也不太清楚,后院都乱套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没等小厮的话说完,关起远就拔腿向后院跑去。我马上戴起了面具,换了一张脸孔,说,

“请于大夫了吗?”

“老姑奶奶已经派人去请了。”

“嗯,你下去吧!”

我看向关起远跑走的路,路上早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那一刻,我的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或许这个男人会从此走出我的心灵,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属于我了。

关起远没命的狂奔回他和妻子居住的东小楼,楼里,已经忙乱成了一团。关起远要直冲上楼,却被玉无痕拦住了,

“起远,你先别慌。于大夫马上就到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没到日子吗?”关起远此时方寸大乱,一脸的惊慌失措。

“说是在楼梯上滑倒,动了胎气。”

“怎么、怎么会?这么晚了,她下楼来做什么啊?”

“起远,别慌,不会有事儿的。”

此时,玉无痕也只能如此安慰关起远,她的心里也慌张的很呢!好在,稳婆是早就请好的,已经住进玉府多时了,此时正在楼上玉珀的房间里,帮助她生产,希望玉珀和她腹中的胎儿能平安无事。

玉无痕的心里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啊!”

“啊!”

楼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我被这声喊叫挡在了东小楼的门外。我盯着门内如困兽一般,陷入疯狂而来回乱走的关起远,心里突然涌起想笑的冲动,同时,心里的另一股力量,重重的砸了下来。我不能也不想进去,

“越女,搬把椅子,咱们就在门外等吧!”

“是,小姐。”

不多时,于逢春大夫脚步匆忙的走进了东小楼,没多说话,直接上楼去了。

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的一天一夜里,我的耳边是玉珀姐一声一声凄惨而无助的喊叫声,一声比一声的弱了下去。我的眼前是关起远一张惊慌而无措的脸,一点一点的苍白起来。最终,